母亲（四）

母亲（四）

从三河回来的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去母亲那里看一看。

说来真巧，就在我们下车后，走在去母亲住处的路上，忽听身后有人在喊，我们回头一看，发现竟是母亲。原来，我们正赶上母亲下班的时间，没想到会在路上不期而遇，大家都感到喜出望外。

母亲的身形还是那样微胖的样子，绿色工作服套在身上，被撑得很宽大。她的左肩斜挎一个黑色小包，紧贴腰部，看上去像一位汽车售票员。她的面容没有明显变化，皱纹依旧停驻在眼角，暂缓了推进的步伐。只是从身后望去，母亲头顶的头发稀疏灰白了许多，让人一见之下，心头不由涌起一番难言的感伤。

看到我们一起回来，看到许久不见的孙女，母亲笑的格外开心。我忽然在想，母亲的额头是有多久没有这样愉悦的舒展过了。我们边走边说话，母亲仿佛急于想知道我们早上的出门情况，关切的问着我们：早上几点钟出的门？有没有吃早饭？路上是否一切顺利？宝宝哪一天上学？是不是要上大班了？……

途经一处水果摊时，母亲忽然停下来，说是要给孙女买一些水果吃。水果摊是一间狭长的门面房，两侧往外摆满各种水果，顾客甚多。

母亲朝水果摊走过去，身穿绿色工作服的微胖的身影，缓缓向人群里面挤了进去。过了一会，我看见母亲一边高高举起一袋水果，一边又从人群里面努力往外挤。在经过两个人的后背时，母亲双唇紧抿，一点点挪动身体，看起来颇有一些吃力。

待到母亲好不容易挤了出来，径直向我们走来时，我连忙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水果。母亲仿佛圆满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脸上一下子又变得很开心。

走进小巷，来到母亲住处，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看见我们来，左邻右舍从屋里走出来，和母亲打趣着：“呀！曹奶的孙女来啦。”“怎么个子长的这么高了。”“模样长得好憨厚。”“大孙女来了，曹奶买了什么好吃的？”……

母亲一一听在耳中，喜在心里，脸上开心的挤满了皱纹。我买了一袋蛋糕，母亲拿出来发给周围小孩子吃。邻家一位奶奶叫小孙子送来两只梨，说是给女儿吃。小家伙走过来，踮起脚尖把梨子放在桌子上，便腼腆的跑开了。

母亲下午五点还要去上班。

晚上，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坐在床头叮嘱妻说，昨天去三河的事不要让母亲知道，我怕她会责怪我。妻点点头。第二天中午，我坐在床前小板凳上，忽然感到心绪不宁，坐立不安。我对妻说，我想把前天去三河的事告诉母亲。妻看着我笑着说，不要说的是你，要说的也是你。我苦笑着摇摇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母亲在厨房做饭，我来到厨房，斜靠在门框上，欲言又止的说：

“妈，跟你说个事，你听了别怪我。”

“什么事？”母亲问。

“其实我们前天就回来了，我们带小孩去三河玩了一趟。”

“啊！你这孩子，”母亲笑着说，“这妈有什么好怪的。”

“我怕你怪我没有回去看看外婆。”

“没看就没看，妈不怪你，过年回去再看也不迟。”母亲笑着说。

看到母亲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为一开始隐瞒母亲而感到有些隐隐不安。

吃过午饭，母亲要去上班，我们也要回去了。妻收拾一番后，我们和母亲一起离开小屋，走进那条曲曲的小巷中。

我忽然感到一阵静默，一下子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挤压着胸腔，让我感到难以呼吸。眼前的小巷中，每一个转角、每一处墙面、每一块凸起的石头，此时，仿佛都在无声的牵扯着我的思绪，使我感到依依不舍的眷恋和难以忘怀的牵挂。

走出小巷，转到大街，行人汽车陡然多了起来，到处都是一片嘈杂喧闹之声。我走在母亲身边，母亲语重心长的对我说道：“以后有什么话，想跟妈说你就说，妈不会怪你。”我沉默的点着头，像是一个做了错事却没有得到惩罚的小孩子。我原本以为母亲会责怪我，可我没有想到作母亲的，哪里会那么轻易舍得责怪自己的孩子。

待到走过母亲上班的店门口，转过一处拐角，再往前便是地铁站。我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情景，我忽然很希望自己的心能够变得硬一点。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对母亲说：“妈，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站在那里，一脸难过不舍的样子。

我埋头向前走去，不管不顾似的。我希望走出一段距离后，当我回过头时，能看到母亲转身离开的身影。可是我接连几次回头，仍看见母亲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紧紧望着我们。我还想回头，却又不敢再回头。我希望能先看着母亲转身离开，而母亲却是想看着我们直到转身不见。

及至走到很远的地方，我忍不住再次回过头去，看到母亲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微胖的身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缓缓的转身离去，直到在人群中消失不见，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安稳的落下来。

我继续向前走去，抬起头，迎着风，努力睁大着自己的眼睛。妻儿就在跟前，我只是不想让她俩，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眼中温热湿润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