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金庸先生

金庸竟然走了。

之前许多年，媒体不断误报老先生仙逝，随即就被老先生矍铄明朗的笑貌言辞辟谣。反复多次，以至于远在大陆的我们，似乎心底有了个误解——桃源深处的绝顶大侠有神秘的精气神护体，或有仙草灵药延命，应该不死，起码要活个一百几十岁。

金庸到底走了。

人生启于1924，终于2018。九十四岁。这个年纪让我心头微颤，很熟悉。

南怀瑾老师，1918—2012，九十四岁。

元音上师，1915—2000，九十五岁。

这个时代的终极智者们纷纷定格在这个年纪，似乎略有什么隐示。

对于我们许多人来说，金庸先生相当于小半个教父。

一方面他给无数中国人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共同出入的地方，承载了我们共同的文化与记忆；

另一方面，他笔下的人物与世界，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许多人如何做人。而这些至情至性的武侠主角们恰恰与华夏文化暗相契合，简单说就是五个字：仁、义、礼、智、信。

基于此，想为先生悼念，酬知己，送良师。

但若写他的一生或其文脉，我没这个能力，况且会有大量才子奋笔于此。就不赘言了。

若写“少年无不是乔峰，中年堕落成慕容”之类的主题，想想又懒怠了。我们每一个人谁不想成乔峰、令狐冲、胡一刀、胡斐、郭靖、杨过、风清扬、独孤求败、袁承志？谁不想成正面形象、主角、位面之子？可在现实中，随业力狂潮，由生活斧正，不得已活成慕容复、马夫人、左冷禅、岳不群、金轮法王、宋兵甲金兵乙、莫大先生、岳灵珊、林平之之流。这说穿了是一场繁复浩荡又简单直白的因果戏目。着眼于此，其实是林黛玉悲春伤秋，哭嚎年华而已。这样写当然能渲染情绪，勾人代入。但我一头山野蛮猪，就算了吧。

那怎么悼念呢？

我想，金庸先生予我，最要紧的是开阔了眼界，知道了这世界原来有人是这样活的！郭靖为国为民，乔峰豪气冲天，令狐冲胸襟朗月，段誉诚白如纸，张无忌信且犹豫，空见大慈大悲，韦小宝狡狯且义，胡夫人巾帼风采，乃至于莫大先生冷风寂寥，任我行我行我素，左冷禅野心勃勃，岳不群诸多手段，马夫人自私酷艳，朱九真女子情态……

我看到了好的，对的，应该的，指正了人生该怎么走，事应该怎么办。

也看到了坏的，错的，不应该的，明白了人心鬼蜮，阴暗之中潜伏着什么。

还看到了好坏之间的，正邪变化的，人心显微的，晓得了浩瀚江湖中各色人事为何冷暖。

既然如此，我就写三个我最喜欢的人吧。如果不是看金老的书，我是很难身临其境地体验到这世上竟有斯人斯事斯情斯义。

第一位：乔峰

乔峰非常有魅力，很多人喜欢他，即使不喜欢他的人也会敬佩他。

可是我们为什么喜欢他？你可能会说一二三四五，豪气干云啊武功绝顶啊越挫越勇啊义薄云天啊。

我以前也是这么说，直到写到这里，才想明白：喜欢乔峰，是因为我们喜欢神。而我们在现实中见不到神，所以更加崇信他。

我年少时，一见《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惊若天人，从此嗜酒，愿以此相会现世中的乔峰。后来肠胃喝垮，我没成乔峰，也没遇见过乔峰。反倒是酒醉之后遗丑无数，愧恨不已。

问题来了：为什么乔峰斗酒一喝二三十斤高粱烈酒，越喝越明朗越英姿勃发？我们喝上半斤八两，迅速猥琐傻逼？

为什么乔峰一生以弱敌强，越战越勇，越是对战高手他越是发挥的武艺绝妙？

为什么乔峰每逢重大抉择都丝毫不犹豫，为公为民，为情为义，牺牲个人利益是稀松平常，乃至于随随便便敢于轻易赴死？

为什么乔峰看到艳媚绝伦的马夫人，见到清丽绝妙的王语嫣等等，毫不动心，只喜欢英雄豪俊？为什么无尽战斗荷尔蒙的他没有一点男人的情欲？

因为他不是人，是神。他是神在人间。

清者上升，三界二十八层天有诸多神居焉；浊者下沉，来到娑婆世界，下三道轮回淫贪恩怨不休。

其实，即使天神再来，也做不到他这样。

按佛教的说法，即使是大修行人再来，经过投胎、住胎、出胎之迷，也会粘上诸多习气，堕落出凡人的贪嗔痴习惯。

可是乔峰没有。

哎呀，写到这里才明白：乔峰不是神，是菩萨。

八地菩萨再来，才能纤毫不染，展现于世间的唯有真、善、美。

可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乔峰，没有朋友。

他经历了人世间惨绝的颠倒变化，可曾有一个朋友冒头？书中可曾有一位与他心心相知的朋友？

段誉、虚竹是与他皓月之心相契的结义兄弟，玄苦大师可以做他的武学师父，玄慈方丈或可与他交流人生与佛法，扫地僧可以让他敬然参学。

可是这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朋友。

以前看书，不明白郭嘉、诸葛亮、唐伯虎、徐文长，以及很多国史、地方史中的一些不出名文人，文采、思想都极好，但史书每每述其落落不群，不大交朋呼友。当时误以为是这群货自视清高，自高自傲，有点傻逼。如今才知道，这原来与世间有人喜欢吃素、有人喜欢跑马拉松一样，都是一个人在其人生因缘中自然而然的选择。

第二位：扫地僧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默默地扫地、杂役、读经、参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从少年到老年，数十年就这么淡淡地过去了。就像地上的尘土，与空中的光线一样。

当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因果翻江倒海之时，他轻飘飘出手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他用自己的一把老骨头硬顶住天下第一人与第二人的全力一击，用来止杀，用来止却一场不可调和的矛盾。

第三位：空见大和尚

我喜欢令狐冲、胡一刀、杨过等等，但没想到如今写到第三位，竟然蹦出的是《倚天屠龙记》中为救度谢逊而死的空见大和尚。

年少时，看不懂空见。和青年谢逊一样，觉得他迂腐，莫名其妙嘛，以金刚不坏的盖世神功，以少林圣地的首尊之位，这么傻乎乎地谢逊活活打死了。

现在我明白了，如果再来一次，如果明知道结果，空见大和尚仍会这么做。只因为遇到了这件事，他应该这么做。

大和尚无我无人无众生，无过去无现在无未来，无神功无地位无牵挂无担忧，遇缘化缘，遇生便生，遇死便死。

至今刻，我才明白谢逊打死空见之后，心中的痛，越老越痛，越明白空见的发心越是痛。若非空见，以谢逊的绝顶才智、滔天仇恨、魔教地位，必是天下第一大魔头，江湖腥风血雨，死人不可计量。

颠颠倒倒地将由金老处所见倾述如上，寥寥草草地化为三杯薄酒，伏惟尚飨。天上地下，原系一念；生生死死，本是迷梦；来来往往，皆是业缘。今缘尽梦醒，查良镛先生，感谢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