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忆

汪曾祺先生的《夏天》，有花有草有瓜，还有叫出声来的蝈蝈和金铃子。晚上在大竹床上乘凉，直到露水下来。尤其是先生的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读来馋煞人。

这事，如果没有1970年代以前的农村生活经历，不会懂。因为城市里，户外露天大口井很少有；即便是农村，1980年代以后也不多见了，大都改成压水井了。

从井里刚打上来的水，劄骨凉，一口喝下去，爽透后脊梁。那时的井水，打上来就可以舀着喝。

小时候，在日头地里疯的浑身是汗，口渴了，跑回家一下子趴在水桶沿上，或扯起大水瓢，咕咚咕咚灌上一肚子井拔凉水，真叫一个痛快。喝够了，顺手一抹小嘴巴，一摔小手，转身就跑远了。

不赶紧跑开，叫家里大人看见，会一边吆喝着“别喝凉水！喝了肚子疼！喝了肚子里招虫子！" 一边猛地踅过来，一手捽住小褂头或小汗衫，一手抡圆了，照着小腚垂儿就是一巴掌。简单粗暴。

晌午头儿是不着屋子底的。两人一帮三人一伙儿，能玩的把戏多着呢！粘知了、捉青蛙、掏鸟窝、打弹弓，瞒着大人下湾下河踩水打砰砰……

最紧张刺激的，是偷摘人家的瓜果梨桃。

"瓜果栗子枣，见了下口咬”，顺口溜而已。那年头水果干果是稀罕物，别人家里种个三棵两棵的，你能捞着咬上一口？想吃怎么办呀，就偷偷去摘人家的。那时，各家宅院大小不一，院落大的，有后园子的，就栽上些果木，自家种来吃。

偷摘这活儿，得智勇双全。参与者不能多，顶多两三个人。人多嘴杂，万一传出去，麻烦。——你看看，自己也知道不是个体面事。但不是缺德，是缺东西啊！

又费事又要技术的，是养鸟。

十岁以下的养麻雀，十岁出头的养燕子，再大点儿的，就养喜鹊等更难侍弄的鸟类。

麻雀死食活食都吃，最好养。燕子吃蚂蚱之类的活食，一遇连阴天，假若没有储备，就没的喂。喜鹊口味重，吃蝼蛄、蚯蚓、蛙肉，食量大，边吃边拉，太小的孩子伺候不了它。现在小区里喜鹊喳喳成群，也不见有蝼蛄蚯蚓，宝宝吃什么呢，与时俱进杂食了？纳闷。

这些鸟雀，从光腚蛋子就摸来喂养，时间长了就熟活了，它依恋你，乖着呢！——小鸟依人，光从书上看，不感性；我们最能理解的真切。那感觉，能把你化了。

等它长大了，羽翼丰满翅膀硬了，带出去，扬手一撒，在半空中围着你打旋转圈儿。耍够了，嘬嘴一唤，它立马斜飞到你手上肩上头上落下，自己立马感觉象君临天下的帝王，威武有派。没养过的，根本无法领会。

夏夜降临了，胡同头上集合。

拉起人马分成两拨，照着电影里的情节，一拨好人一拨坏蛋，到村外到坡里，或正面厮杀或迂回智取，喊打喊杀干将起来。有时太投入，打的对方或被对方打的鼻青脸肿，不带哭的——小时候崇拜英雄，绝对是有坚强的意志——第二天家里人问起来，早想好怎么应对了。

最怕伙伴们笑话的，是潜伏的时候睡着了，战斗结束了也不知道，家里人满世界叫着小名找——羞煞个人！

当然，也有宅在家里不出来的时候。

就在天井里，躺在秫秸秆勒的床上、麦秸秆打的稾荐上，或坐在棒槌皮编的蒲团墩子上，听大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啦啩。

旁边葫芦架上葫芦花开了，影影绰绰的煤油灯光里，蛄螰哥飞上飞下，就掐下朵花来，拿在手上，小胳膊举得高高的，嘴里有韵律地唱着：“蛄螰蛄螰哥，黑天来宿窝。”

——这里“哥”要念"锅"。

那个叫做蛄螰哥的葫芦蛾子，就真的飞过来，把长须伸进花蕊，霎那间，手指迅速一捏，就逮到它了，就可以牵着它的长须，逗弄着，看它扑楞着翅子挣扎欲飞慌慌张张的样子，乐不可支。待会儿戏弄够了，手指一松，它就慌不择路地飞走了。

更多的夜晚，是听大人们"说瞎话"。"瞎话“就是“故事"，说瞎话就是讲故事。多是魔幻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传统世俗社会的认知里，就觉得是"瞎话"。

"瞎话瞎话，窗户台上埯了二亩籽瓜。光腚孩子去偷瓜，一腰掖了二十仨。聋汉听着了，瞎汉看着了，瘫巴撵上了，瘸腿躖上了，秃丝从头上拔了根头发拴住了。"——可能吗？瞎话！

有时讲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听了吓的不敢在黑乎影里待着，甚至不敢睡觉；要是在别人家里，没个做伴的，不敢回去。怕见鬼。

从这些"瞎话"里，我们知道了皮狐子精，知道了没尾巴老李，知道了飞檐走壁的展昭展大侠和头戴两根雉鸡翎威风八面的穆桂英……

每块"瞎话”，都会把是非曲直分个明白，善恶美丑讲个淸楚。

等到秋风起雪花飞，等到过了年，花儿开了虫儿唱了，又有别的花样了。儿时的我们，一年到头根本停不下来，充实着呢。

——你说什么？成天不是出去疯就是在家里闹腾，课外作业什么时间做、补习班什么时间上？嘻嘻，没有！

花样翻新地玩，就是那时的课外作业；河边树下野地里，就是我们的补习场所。

孩子的天性是不羁的。不羁的天性要任由其挥洒释放，不能约束。

自然舒展地生长成长，才是烂漫的，明媚的，欢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