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迷离,音量调到最大,人们无意义地摇摆。舞池里,她粉色的短发格外引人注目。
“你在cos《迷失东京》里的斯嘉丽?”他笑着说。
“啊?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见!”她转过头来大声喊。他看见她笑吟吟的样子,她戴着大片的圆环形塑料耳环,涂着艳丽的唇色,但眉眼几乎没画上什么。她眼睛好亮,耳朵尖尖的从发间露出,笑起来的时候出现的梨涡莫名让他想到黑洞,要把人吸进去,十分有破坏力的样子。古灵精怪的女孩。
他弯下腰贴着她的耳朵说:“我说,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她不会认输,踮起脚,也学着样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割了眼皮,开了眼角的!”
“这有什么,我全脸都动过。”他揉揉耳朵说。
“你这人好搞笑。”她拍拍他的手臂,笑得夸张。
然后他们对视,他们摄入酒精,他拥着她笨拙地跳舞。他衬衫上有令人安心的味道。
她是被晃醒的。醒来只看见车顶凹了一块的铁皮,闻到一股劣质香水味,她头痛欲裂。
“这路不好走,吵醒你了?”
“我想吐,”她皱着眉头开始干呕。“诶!等等!下车吐!”他急刹车。
一阵手忙脚乱,她先回到车里坐上副驾驶的座位。
“大叔,”她对着在路边活动身体的他问:“你经常做这种拐骗年轻女孩子的事?”
“喂,昨晚那个死皮赖脸缠着我说要坐我的车的人是谁?”
“你先搭讪的好不好。”她撇撇嘴。
“得,祖宗,”他拉开车门,“下车还是继续走,您选吧。”
应该是清晨五六点的时候,洒水车刚经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映着晨光,只属于勇士的金色的征程。已经有人在晨跑,车也渐渐多起来。
“走吧。不过要先等我补个口红。”
丢盔弃甲,向西进发。
眼前只有路,一眼看不到头。路边偶然遇见的路标牌破旧生锈,广告上女明星的面容也模糊不清。她把手伸出窗外,风从指间流过。往前还是往后,去哪、回哪,她都不知道。
“喂,这么大风,你不怕把假发吹掉?”
“什么假发。真的,上星期刚染。”
“哦。”
“大叔,你叫什么?”
“谢鞍。你呢?”
“你猜猜看。”
“姓什么不知道,名字应该叫嘉丽。”他笑说。
“那就叫我嘉丽吧。”她敲定了。
嘉丽睡着了。她不知梦见什么,醒来眼角有些湿。车停住了,谢鞍不在。
她下车转了一圈,发现他站在一片田埂前抽烟。
“什么烟啊,我也想试试。”
“喏。”他把吸了一半的烟递到她面前。
“咳咳咳!”她吸了一下就被呛到。“好苦!”她露出嫌弃的表情,放下手想扔掉。
“诶诶,别扔。”
“干吗?”
他接过来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后,说“不要浪费。”
两个人没话说,谢鞍望着对面的小村庄。几个小孩举着玩具跑着,好像在玩什么追逐游戏。旁边大榕树下几个老人一起搓麻,摇着蒲扇说说笑笑。他想起小时候暑假在姥姥家的时光,不会有爸爸妈妈的争吵声,不会有莫名其妙的皮肉开花。安静平和,只有姥姥听粤曲时哼哼的小调和竹编的摇摇椅。他就这样微微笑着,阳光模糊了他的轮廓,嘉丽看得出神。
“你家在哪?”嘉丽打破沉默。
“这次轮到你先说了吧。”他抬眼看她。
“平城。”
“哦。那离这里挺远的啊。叛逆期离家出走?”
“要你管。你因为什么不回家?”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有家可以回。”他皱着眉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只剩短短一点的香烟,深吸一口,脸颊都凹进去了。之后踩灭烟头,转身回车说:“别愣着,走了。”
车载音响放着披头士的《When I’m Sixty-Four》。
嘉丽跟着哼起来。“你觉得你六十四岁时会做什么?”她说。
“抽烟打牌吧,公园里下象棋也挺好。”
嘉丽想到他变成个小老头每日在公园里吹着小曲儿遛达的画面,并且那时他可能还穿着这样的夏威夷花衬衫。她噗嗤一笑。
“无聊。这时候应该回答说‘我才不想活到六十四岁’才显得帅一点啊。”
“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可太想活到六十四岁了,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他们在路上的生活持续了两天:困了车上睡,饿了吃面包饼干,渴了有瓶装矿泉水,个人卫生问题通常在服务站解决,实在不行还有路边小草丛。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绝不尝试去探究对方的过往,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些没营养的话。至少目前为止,他们只做距离合适的旅伴。
第三天他们开进城区。路上刮起了大风,路旁树叶发出沙沙的很大的声响,豆大的雨点拍打着车窗。
“喂,这不妙啊。”谢鞍说。
“好像是刮台风,先找家旅馆避一下吧。”嘉丽揉着惺忪的睡眼说。这两天的路程上,谢鞍发现嘉丽很嗜睡。
“嗯……也只能这样了。”
雨势越来越大,路已经要打灯才看得清,水流不断滑过玻璃,雨刮器的努力显得徒劳。倒霉的是车窗升降失灵了,雨点毫不留情地泼洒入车厢。
“还找不到吗?我要冷死了!”嘉丽在副驾上缩成一团。
“我在找了,前面应该会有一家。快到了,再坚持下。”
橙黄色车灯划破雨雾,一个急转弯,车停在了一家小旅馆前。
“现在单人间都满了。只剩下一个双人房你们要不要?”老板娘说。
“好。”嘉丽递过她的身份证去登记。老板娘看到身份证上的年龄才抬眼看了嘉丽一眼。嘉丽对她笑了笑。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谢鞍看见嘉丽的奶油色内衣肩带从白色T恤里透出来,才注意到嘉丽已是湿透:头发扎起来了,漏出颈部滑腻的肌肤。原本宽大的T恤此刻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独有的美好身体曲线。雨滴从紧致的大腿一路高歌前行至脚踝,留下蜿蜒的细长溪流。
到房间里,嘉丽先进浴室洗澡。谢鞍走到大床前看见一盒计生用品,本想扔进垃圾桶,但鬼使神差地放进了床头柜第一格抽屉。他坐到窗前的单人椅上,疲倦感如潮水般袭来。
嘉丽出来发现房间没开灯,暗处有一点红光,烟灰缸里的烟头。
“我洗完了。”
得不到回应。她打开灯后走过去看才知他睡着了。这两天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他应该累坏了。他本来就瘦,现在眼窝更是凹陷,泛着淡淡的青。嘉丽发现他的体毛不浓密,脸颊上只有些刚冒头的胡茬,看起来硬硬的。她很想去摸一下,但犹豫之后还是作罢,推醒他说可以洗澡了。
天色很暗,黑沉沉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树疯狂扭动,时不时几道银白色闪电撕裂天空,世界分崩离析。风咆哮着撞向房间里的推拉式玻璃窗,房间已被雨声淹没。他们躺在床上,像紧抓着大海里浮浮沉沉的小木舟,外部的世界有未知的海流、未知的漩涡,汹涌的海浪袭来,他们无处可逃。风雨声中,像濒死之人一样拥抱取暖。
她的体温好像比普通人要高,身体柔软温暖得不可思议。他触碰到她手腕,发现那里并不平整,仔细感受才发现那里是一道道的长条形疤痕。
“痛吗?”他轻轻地抚摸那些伤痕。
嘉丽摇头:“不痛。血都没流很多。”
流血。很多血。
他看到嘉丽站在镜子前,她脸色惨白,腕上的血滴在白瓷砖上,一滴一滴汇聚成长长的红色的河。他想阻止她,逆着河流上去,发现源头却是两具尸体,血液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一男一女,他的爸爸妈妈。染红的刀在他手上,又或者不在,他不记得了。“快跑!”有人在催促他,但他身体却不听使唤,抬头看见镜子前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不,那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他也不知道了。镜子里的形象在狰狞地笑着。他想抬手触碰自己的脸确认表情,却动弹不得。化身悬崖壁上的普罗米修斯,铁链禁锢着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被啄食得血肉模糊。
他露出极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你还好吗?”嘉丽担心地问。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某处。
“喂!你说话啊。”
嘉丽把他搂紧。像要抚平那些不可视的刺一样,从头顶的发旋到弓着的脊背,一下一下地抚摸。她是温暖湿润的巢,无条件包容着他的一切。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我不知道。”
嘉丽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们经常吵架,用难听的话骂我。踹我,打我,拿铁衣架拿棍子,发疯似的一遍一遍扇我巴掌。我恨他们,我在日记本里诅咒他们,我写满‘我一定会杀掉他们’。但是我很胆小,从来不敢真的计划动手。”
“我逃掉了。因为警察找到了我的日记本。他们都觉得是我杀的,就连我都觉得是,这几年我还经常梦到自己手上沾满血……”
“我知道他们还在追查我!我知道。我看到了。有人给我寄了个快递。里面有张报纸,上面写着他们有了新线索。他们要来抓我!我只能跑!我没有办法!”他的情绪激动起来。
“我太害怕了,我不想死不想坐牢。但是我没有钱,我怕别人认出来就抢了钱去整容、做假证。为了凑路费,我骗了工头三十万……我知道我做错事了。我要怎么办……”
长久的沉默。
“我和你刚好相反哦。我不想活。那天晚上我本来打算就那样去死的,死在夜店的厕所里,或许会在第二天被保洁阿姨发现尸体。为什么非要活着?难道活着一定比死了好吗?但是我和你也一样,都是逃兵。”
“自首吧。”嘉丽说。
“我们都逃脱不了自己的。再逃下去,背负的十字架只会越来越重。”
“其实这几天我很开心,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所没有的,或者说是我已经失去的东西。也是刚刚听你说我才醒悟过来,我才发现这样的逃避毫无意义。活人有活人的罪、死人有死人的罪,痛苦的人还在痛苦,我们该承担的罪孽都在以另一种形式来偿还。”
“这样看来自首难道不是最轻松的一种赎罪方式吗?不用逃不用辩,只要安静地坐着等着。到底是谁杀的呢?到底要怎么判刑呢?这些问题交给法官吧。苦恼的人不再是自己了呀。最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多好。这样说来,我都有点羡慕你了。”
“我会等你出来的。你不会死的。在赎清罪孽之前,我们都不会死。”
像是在起什么郑重的誓言,嘉丽的两瓣唇在他额角上久久地贴着,神圣而洁净的吻。坚硬的冰融化在她怀里,化成水滴在她柔软的胸脯上。她知道他在哭。他在用眼泪传达着那些不可言说的话语。
他们拥抱着闭上双眼,嘉丽很快就睡着了。她像一个小婴儿一样,睫毛轻颤,小巧的嘴唇微微张开,身体随着呼吸的频率缓缓起伏。谢鞍看着嘉丽平静的睡颜,这段时间飘荡不安的心也随之安稳下来。他听见外面的雷雨声渐渐变小,积雨云似乎散开了些。潮水褪去,小舟驶向灯塔处。他一夜未眠。
同样的清晨,一阵敲门声响起。像是早有预感,谢鞍轻轻地起身披上外套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位警察。
他们出示证件后说,“我们接到报案称未成年少女失踪,怀疑你与此案有关,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谢鞍跟上去,另一位警察进入房间准备带走嘉丽。
坐上警车时,谢鞍想着:嘉丽,嘉丽。对呀,她真实的名字叫什么呢?
关车门前,他看见嘉丽跑下来,冲着他喊着些什么。他听得不真切,或许那是她的名字,或许那是一个与斯嘉丽·约翰逊一点都不沾边的名字。
……
很多年后,他从监牢里出来,像普通人一样打工挣钱,下班后回家喝点啤酒看看球赛。没有结婚没有小孩,日子清贫,但也能每天优哉游哉,自得其乐。满头白发时,他还时常哼着:
Will you still need me, will you still feed me,
When I'm sixty-f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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