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此过了两月有余,郡县制的事情已全部移转下去,还顺便收了天下的兵器,据说打算用来在咸阳宫前铸造几座金人,我想按照阴阳家对水德的描述,金人的数目不是六座就是十二座,颇有铸剑为犁、放马南山之太平气象。
紧接着,皇帝与李斯又想出一个新主意:平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
我立刻就想起我曾经提出的传递消息的法子,当时巨子说,七国之间度量衡差距过大,此法虽好,却只能在一国之内传递,如今平了度量衡,不知道那个法子能不能普及开来,对于墨家的活动应当有很大的帮助。
至于书同文,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的的确确是件大好事,不仅对于天下,也对于我自己。我每每想起自己学习七国文字的辛苦,就觉得天下同文真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再过三五年光景,除了六国贵族们,也就没有多少人再会六国文字了,一些隐秘的事情可以通过这些“死”文字来传达。
但是当下的好处就更大了,我看着一车一车运来的,要翻译成秦文的书册,心想真是个浩大的工程。
虽然李斯上书让六国的士子们协助博士们翻译,但最后的校订还是得先通过藏书阁,再送去丞相府——忘了说,李斯已经拜相了。
藏书阁内书卷浩秩,不敢点众多火把,我急着赶进度,往往让人把未整理的书搬到院子里,就着月光,挑灯夜战。
其中有不少我不能确定的字词和篇章,就暂时堆在一边,有了闲暇再去查书,一日我去翻拣,却看见其中被我圈点处多已有人备注,字体遒劲古雅,有的是秦文,有的是齐文。

我学书法有了一点进步,能分辨出虽然秦文和齐文字形差距极大,但是出自同一人手笔,应当是出身齐国的秦人。
我知道必定是四位先生中的一位,感激不尽,此后日日如此,一月之后,渐渐收尾。
我将感激之言混入书简中,希望先生能够看到。
次日清晨,我早早开门,见一老者已经在院中扫地,我上前再拜:“晚辈风齐,多谢先生指点。不知能否请教先生高姓?”
他不答,拄着扫把笑吟吟地看我:“小友起身。”他道,“我本是齐国人,姓崔名广,自号夏黄公。应老友之邀来此。”
“如此,晚辈幸与先生同乡。”
他却露出愁容:“我虽然隐居夏里,但风家在齐国的行事,我也略有耳闻,并不看好。”
“先生教训得是。”我谦恭答道。
“你能在少年于才学上有如此的造诣,已经不易,只是——我看过你那篇《天命秦文》,写的不错,却是阿谀奉承之言。未免让人有明珠蒙尘之叹。”
他一番话说的我如芒在背,赶紧跪下:“学生不敢申辩。老师教诲,学生定当铭记在心,时时警醒。”
他摇摇头:“你尊贤之心虽诚,然而向学之心不诚,我做不了你的老师。”又道,“此番助你,是我一人私情,说来也是因为一桩齐国旧事。”
“先生能否言明。”
“我听闻,小友八岁时,曾令风家在城门之侧,向离齐的士子们散发银两作为路费。”
原来是这件事。我有些心虚,当时行事,但最开始还是为了寻徐芾,我寻他不见,担心他离开齐国,又不好派人在城门处守着,才想出这个主意,只是后来见离齐的士子颇多,想到齐国开了一座稷下学宫,朝政却由几个大家族把持,并不肯任用这些饱读之士,后来更是关闭了稷下学宫,士子们盘桓而去,齐国能招士却不能留士,我虽为一小女子,也实在为国羞赧。
我温文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先生拄杖道:“我本不屑风家行事,但念及一稚龄女子,都能有如此胸襟,我虚长这么多年纪,若是睚眦必较,岂不叫人笑话。”
“晚辈不敢。”
“小友的棋谱不错,只是以后不必再绘了。若以后真能于此道有所造诣,能与我对弈一局之时,再来寻我。”
我知道这些先生们都是明贞守义之人,无法挽留。便再拜谢过,目送先生远去。
我回想一下,这一年的时间着实漫长:秦军破齐、来到咸阳、入宫训礼、安插同盟、结交羋灵、屏风纳贤、天下同文。
虽然也有一些事情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最终都朝着我希望的方向发展了,这让我稍稍放心。
虽然我之前在墨家、阴阳家都有不俗的成绩,在家族管理上也颇有威望,但我总疑心是他们让着我。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如果我真的要背负起这个家族赋予我的一切,那么我以前的生活实在过于优裕了。
我甚至疑心过,我根本不是什么少主,风家把他们的少主扔到炼狱里,好让她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又随便找了个女孩子娇养起来。
然而那毕竟是妄想,我还是风家的少主,还是坐着一辆马车从临淄来到了咸阳,还是不受任何限制地动用风家的一切资源。
所以我又坐在那间客栈里,听着齐国传回的情报。不过客栈掌柜没有像平时那样笑容满面,而是忧心忡忡。
这是今天的第六个来使,我含笑道:“这迁徙令一下,天下豪富还没迁来,你们倒一个个迁到我这里来了。信我已经收到,我设了晚宴给各位接风,晚宴之上再一一回复。请使者先去上房歇息。”
来使恭敬拜过,跟随下人去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
掌柜道:“少主,您说秦王是不是识破我们了?这迁徙令一出,是要断了风家的耳目啊。”
“哦?何以见得?”
“商人本就重利,不能效死,即便是我们的人,如果家眷都在咸阳,也难保不会反水。”
“所以呢?”我接着问。
他不确定起来。“您之前不是说,要把女闾安插进各国豪富游商里——”见我不语,他又接着道,“建立一张以洛阳为中心的情报网。”
“然后呢?”
他被我问懵了:“然后,然后获取情报。”
“用来做什么呢?”我循循善诱。
“这,”他赔笑道,“少主的心思,属下如何敢揣度。”
我放下茶杯,茶杯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掌柜偷看我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跪下。
我缓缓笑道:“掌柜何必如此谦虚呢?你岂止是敢揣度我的心思,都敢揣度秦王的心思了。”
“属下,属下一心为少主着想。”他挣扎出一句万能的话。
“你怕什么?风氏的族规里,也并没有说,揣摩宗主心意,就要处死的话。”
一听见“处死”二字,他双膝一软伏跪在地,却不敢说什么。
我站起来俯身看向他,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是我、是风家,想要那些情报?想要借此,成为朝野之外的第三股势力?”
他不敢答话。
“我在问你话,是,或者不是。”
他抬起头来想要开口。
“想清楚了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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