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坟墓里才学会珍惜

相见和告别有时不过是眨眨眼，生死有时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六点左右我帮吴叔叔测了生命体征，他睡的迷迷朦朦的。

陪床的是他的妻子，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小的病床上抵足而眠。天气微凉，一张窄窄的棉被大多都盖在吴叔叔的身上。吴叔叔被我叫醒以后，睡眼朦胧间把被子一把扯向阿姨，转眼又睡了过去，动作有点粗鲁，却是夫妻之间独有的温柔。

而阿姨一边喃喃一边重新将被子给吴叔叔盖好，边边角角掩得严严实实，“你可不要再受凉了，快点好起来然后回家过春节。”

  六点半左右他按铃叫我，原来是问早上的药该怎么吃。阿姨在旁边瞪了吴叔叔一眼，说明明昨天都已经吃过一次了，饭后服用包装纸上都写着呢，却非要还麻烦护士一趟。阿姨向我道歉，吴叔叔笑着道谢，我笑着告别。

  七点钟又按铃叫我，是想让我帮忙把他手机充电，因为阿姨去买早餐不在，他又被心电监护仪的导线拘束在床上，动弹不得。

吴叔叔有点小埋怨，他说当年阿姨怀孕的时候，想吃龙华区里一家的汤粉，他就马上横跨两个城区买来了。结果现在他生病想吃一碗自家小区楼下的云吞，才隔着医院两条街，阿姨都不愿意去，就只是去医院食堂去打饭。

我说阿姨可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病房太久，他撇撇嘴，换了一个话题。在和他的说说笑笑间花了五分钟我终于找到了可以用的插孔，吴叔叔朝我挥挥手，说了谢谢又让我赶紧去忙，省着一会儿阿姨回来又说自己总麻烦护士。他心情不错，顺带着满身疲惫的我心情也不禁跟着明朗起来。

  七点四十分又按铃，我以为也还只是生活上的小问题。进门还调侃了一句，结果却发现医生恰巧查房经过，前脚已经进去站在那里，而叔叔看起来身体有些不适。我却也没多想，只觉得是一时的不舒服，并没那么严重。我问叔叔怎么了，买回早餐的阿姨，淡定的坐在床尾，语气从容带着小小的抱怨，说叔叔早上笑的太开心了，笑犯了病。当时的氛围依然是很轻松的，就连皱着眉头的叔叔也又挤出了一个笑来。我见医生在，当下也是安心，嘱咐了两句，便出去了。

  结果将近八点的时候，最繁忙的阶段刚刚过去，慢悠悠到处找活干的我被喊去推抢救车，前一句还不是特别着急的语气，紧接着就变得非常紧急，让我快跑。我心一跳咯噔一声，腿也跟着快速的迈动起来。

抢救车的车轮摩擦着地板，溅出火星，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路上遇到一群刚刚上班的医生也紧着往那边赶去，还有其他的护士也跑着过去帮忙。

  小小的病房瞬间挤满了人，医生边观察病情，边探讨治疗，边发号施令，护士建立静脉通道，实施抢救。作为刚入职的护士，这时候的我是帮不上什么大忙的，便站在门口听从调遣来回奔波。而那时还在调笑的阿姨现在脸上已不见一丝笑意，愁云密布，凝重而忧虑，也分辨不出是不是在故作镇定。

不过，她的眼神分明乱了。阿姨被请到病房外面等候，她便站在离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方，不敢前进，不舍后退，身体微微颤抖几乎不可寻迹。向着我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医生让阿姨给儿子打电话，但手机被我放在了病室里面充电，挤不进去，一时拿不出来，便用我的手机。当接通的那一刻，听到儿子声音的那一瞬，看似平静的阿姨瞬间决堤，一下子泣不成声，洪涛般的泪水拍击着原本沉寂的早晨，响彻心扉。

她说的方言我只听得懂只言片语。“你阿爸好像不行了……崽儿，我好害怕，你快回来……我舍不得你阿爸……你快回来……”。

她心中的紧张与恐惧旁人如何也做不到感同身受。我拍拍阿姨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虽然我也知道这无济于事，我的安慰怎么也跟不上阿姨啜泣的节奏。

阿姨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像站在悬崖边上，下面是茫茫一片熔岩和火海，但跳下去的不是将要离去的人，而是要留存于世饱受煎熬的你。你站在一面无法穿越的玻璃板后面，无望地看着你爱的那个人从峭壁跌落，眼睁睁地瞧着他从你的世界一点点消失。

我的心其实也在颤抖，但我知道我不能表露出来丝毫。因为如果连我们也慌乱了，那叫家属又该如何是好呢？我们是生死离别爱与悲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他们的指望，是他们依赖的肩膀。

阿姨突然握住我的手，红通通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里面的哀求顺着泪水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手背。

“护士啊，我家的会没事的吧？他得活下来啊……他还没看见孙子啊，还有两个月就生了……他都等那么久了，不能一眼没看见就走了啊……”

“护士啊,求你和里面医生说说，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接受，只希望能留下他这个人……求求你和他们说说，别放弃他……不能放弃他……”

“放心吧阿姨，医生主任都在呢。”我见阿姨越来越激动，便想扶她去大厅的沙发休息。

“我不能走啊，我怕看不到他……我站在外面他也安心……”阿姨哽咽，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有点痛，我悄悄蹙起眉又悄悄落下。

恰巧这时儿子赶过来了，我让他帮忙扶阿姨过去，他的手刚搭在阿姨身上，她便一下松开我的手紧紧抱住儿子，像是虚脱了一般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但哭声却还是嘶声力竭，“崽儿啊，我好怕……”

“妈……别……别怕，没事的……”本来还算镇静的儿子瞬间红了眼睛，声音也在颤抖，他瞥了一眼病房里面看见病床上的父亲，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偷偷擦干净，结果又流下来，反反复复摸摸擦擦就是弄不干净，他吸了下鼻子，不由分说地托着母亲向大厅走过去，他怕母亲也看见父亲的样子。

而这边推来了一台呼吸机，一台除颤仪，一台输液泵，两台微量泵，用上了三个插线板，建立了三条静脉通路，竖起了四个输液架，围着一圈医护人员。

中间的吴叔叔躺在床上大口喘息，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像是骄阳下的鱼躁动不安。他眉间矗立高峰，两眼紧闭，眼角的皱纹像两扇颤动的鱼尾。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近乎就要嵌进掌心。

吴叔叔在死亡的羽翼下痛苦挣扎，就像掉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找不到睁开双眼的方向；像是陷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玩弄你的生命它肆无忌惮，掌控你的呼吸你痛苦不堪。

阿萨和我说她看见护士长给叔叔扎针的时候，叔叔腿上有大块大块的瘀斑。那是血液循环不良的缘故，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成是死神的印章。

那时候，生与死的距离真的太近了，让人恐慌，是你想象不到惊恐。没有人能够平白地面对死亡，不论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神出鬼没的杀手，还是在岗经年的医生，或悲或喜，或遗憾或释然。一脚踏进棺材的不管是你还是别人，无论结局是收回脚还是躺进去，你都会有自己的感触。人不同，身份不同，关系不同，感触也不同。

吴叔叔是急性心梗并发左心衰，而他那时正经历的是濒临死亡的感觉。我相信是被世间最黑暗的阴影笼罩全身，而巨大的恐惧又充斥着整个阴影的感觉。但我不知那时他心中究竟所触为何，是沉浸在极大的痛楚中无暇顾及其他，还是回首往日平生最遗憾的人和事。

但阿姨所想却显而易见，她和儿子不断嘀咕着，我只听懂了些许，她说叔叔不能这么走了，连云吞都还没吃到嘴。

如果吴叔叔没有抢救过来，也许那碗凉了的粉汤可能会变成阿姨永远的解不开的结。我希望你们所行之路，不会有这样的结，因为它如鲠在喉，吞进去了也是扎在心上。

幸好，早上人员齐备，主任和护士长都在，呼吸机也是备用状态，在快速地输注了一系列的药物，包括强心剂，利尿剂，还有科室仅有的两只吗啡，心衰渐渐被控制下来，吴叔叔也稍稍平稳下来，而我的心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又跑过来的阿姨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张望，却不敢进去，我轻声告诉她叔叔没事了，便眼见她高耸的肩膀垂落了一瞬又架了起来。想来她的心没有我的那么容易放下来，因为那是她最亲近的人。

这场与死亡的拉锯战暂时是我们赢了，但那场景却深深烙刻在我的脑海，危险的味道也还让人心有余悸。也许是初入职场吧，那种情景对我来说还是震撼，同时也是拷问。

让我逐渐认识到医务工作的意义，也令我明白生和活着的意义，不仅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生命真的是坚强又脆弱，漫长而瞬息。而与死亡的距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近。过快的生活节奏，不良的生活习惯，紊乱的生活节律，都是通往死亡的便车。正如此，如今的死亡也在逐步地接近年轻人。不到一年的工作时间，我见过四十岁的脑梗塞，见过三十岁的冠心病，也见过二十岁的胃癌，甚至是十八岁的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珍惜时间，珍惜健康，珍惜你爱的人。珍惜自己的每一天，珍视与爱的人相处的每一瞬。

爱你的人能陪你走的距离只有那么远，你陪你爱的人的时间也只有那么长，甚至你根本不知道那可怕的终点什么时候来临。若是你不顾惜，一旦失去，就是一生，一生的惦念、一生的悔恨。

如果离开的是你，那你爱的人便会失去，失去有你的余生，徒留一生的惦念，一生的悔恨。

但偏偏有时候真的只有失去过，才会懂得拥有的快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失去的少一点，不要从坟墓中才学会珍惜。

别在坟墓里才学会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