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时候,老爸靠自己一双手,曾赚过一段风光岁月,老爸说他们没有童年,从出生起碰到饥荒,就开始注定脚步不停地过日子。
有人说五岁前的时光是不易记得的,我却很清楚记得三岁前的阳光,每个清晨,都是阳光,从挂在墙腰的大窗户里照进来,屋里满是新做的杉木家具的味道,一整套:衣柜、椅子、鞋架子、放小东西的隔间,连床也是杉木做的,把一个屋子围得满满的,很多年后,我都还以为阳光的味道就是杉木的清香。老爸老妈就睡在席梦思的床上,在阳光里醒来,每天都像新婚一样。
老爸一醒来就提一台大收音机放,喇叭凑到我跟老妈的耳边,唱的什么内容我早已经忘了,一直记得的是里面连续不断的沙沙声音,很喜欢,像风吹过一样,一直不停,有时就算声音歇了,那个沙沙沙沙的声也会一直有,像在数星星的孩子,永远数不完。
老爸往往等不急我自己起床,直接把在被子上打滚的我拎起来,两只手钳住我的腋窝,把我举到他脸前,用硬硬的胡子扎我,咧开大嘴对我笑,我不耐烦了之后,他就呼地一声把我架在脖子上,我就很开心。
【二】
那时候已经有老爸的故事了,十几岁就退了学费,买了一辆破单车,进了些大货小货,挷在后座上,在周围三乡四村里,转来转去,卖辣椒,卖农药,卖种子,只有一户人家的地方也去逛逛,捞生意。每天早出晚归,三四年终于赚够了钱,开始转行做树木生意,卖杉木,买下别人的山头,把杉树伐下来,卖出去,从早干到晚。
有时候老爸会把我带过去,老妈提前把午饭做好,老爸经常等不急,催老妈,有时候就是为了听老妈的骂,她的嗓子亮,一骂起来把所有的房间都灌满,是一大串像唱歌一样的声音,有很多长长的尾音,一听就有了一天的生气,等到老妈终于把饭放在我手上,老爸把我抱起来放在摩托车后座上,叫我抱住他,他把摩托踩响,嘟嘟地开进山里,那时候摩托还不多,每次搭我都很高兴,摩托车闯进小小的山路时,我心会尖起来,老爸却很宽心,一握住车头,摩托车便像老黄狗一样乖,不管山路多拐,多细。
到了山上,我被放在背离他们的小山坡上,杉树在那边山头直直地挺着,密密地,把山尖都拢住,我在这边望向那头,只有老爸他们粗粗的声音从里面出来,像锯木一样地有规律,声音来来去去,嗞嗞嗞嗞地,一点不恼人,隔不久便有树木哄一声倒下,不久便被收拾干净,抬出来,码在村子里,那时候老爸很厉害,厉害到只要看一眼码起来的杉木,赌它的体积,“一个立方,两个立方, 肯定是三个立方左右!!”很少输,每次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可惜好景不长,那时候老爸干劲太足,没留后路,只砍不种,林子被砍尽,山头被空了下来,夏季,我们那里下暴雨,持续不断,疯了一样,像挽不住的岁月,我们家的山整个都滑了下来,后来又传出消息,大雨酿成了大洪水,我家的事情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老爸想了整晚后,选择了丢下这行,收拾了东西,出去闯荡,觉得深山小县再也陷不住自己了,劝都劝不住。
老爸常说他们懂事早,没有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期,我觉得有,只是来得晚了些,老爸这一闯,就是六七年。
【三】
老爸外出之后,老妈变得利落起来,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早餐店,把家里余的杉木全盘出来,做了一套桌椅,九、十人可以围坐的圆桌,做了三张,用桌子脚架着,漆上大红的颜色,把杉木淡黄的木色、细致的纹路全部掩去,连杉木淡淡的清香,也被厚重的红漆封住,红漆未干的时候,味道杀过来,冲到鼻子里去,我很讨厌那种味道,一直到现在,那几张桌子就摆在屋子里,一膝长的红凳子配着,很亮眼。
老妈为了揽生意,准时准点地干起来,每天的馒头都得蒸新的,天未亮便要开始和面,蒸笼得先烧热,两人高的蒸笼一层层架起来,底下的火烧起来时,蒸汽像被烧了尾巴一样急蹿,屋里全是被搅动的蒸汽,比早晨的雾气更浓。
那时候烧煤,大块大块的煤得先搬来家里,卖煤生意好,煤是个紧俏的东西,卖煤人是不肯放下身段去帮你搬的,你定好单后,他把煤用马拉来,到你家门口,便急喝一声把马停住,剩下的便是你的事了,老妈烧一个月的煤得搬一个下午,两只手叠着把煤架在上面,煤窜到自己的下巴,有时候手搬得酸了,煤趁着不注意就会倒下来,一撂煤摔下来,全碎倒在地面。卖煤的人只闲闲地坐在对楼,喝着茶水,等时候过来。我很气不过,便钻到马肚子下,去拔马腿上的毛解气,时不时地,马便会微微弹腿,急了会从鼻子里哼出大气,老妈站在旁边笑,脸上漆黑,只露出白色的牙齿。
那时年幼,觉得和面很好玩,先把一大袋面粉提出来,呯一声,摊在案上,很多面粉被荡起来,白花花的,我有一次站在旁边,一呼气便呛到了,老妈在旁边笑,后来我才发现,老妈在那瞬间是屏住了呼吸的,把袋子戳开之后,案边点一碗清水,便开始和面了,那时候老妈只做馒头,一笼笼的馒头蒸出来,全部都很厚实,白地像雪一样,那时候老妈做得很辛苦,馒头却卖得很便宜,一块钱三个,一块钱装一袋子回去,一天的饭都有了。
老妈也变得不骂人了,觉得费嘴,费心,直接开始打,我六岁了,还不肯上学,在山里野惯了,老妈带我去学校见老师时,我被教室整齐的桌椅,大家背手而坐的姿势吓到了,死活不肯去上学,信誓旦旦地说要帮老妈卖早点,老妈先帮我把学费交好,书领好,等到上学那天,把买好的书包往我肩膀上一架,我不肯上学,她就操起一把扫帚,专门抽我的屁股,我还记得那天的盛况,老妈把早餐停了,几位熟客来了也不买馒头了,专心看我们俩,我死赖在地上,把屁股侧出来给她打,后来人越聚越多,有劝我的,也有安慰老妈的,我记得好像老妈一边打一边骂,说了很多话,最后好像哭了,我还是被赶去了学校,后来因为找不到厕所而哭了一整个下午。
老妈在我学会认字之后,开始要我给老爸写卡片,每年准时寄生日贺卡,买当时小镇上最好的生日卡片,打开之后,会一直不断地唱生日歌,我照着老妈的吩咐写,不记得写了些什么内容,大概是让老爸过年回来的意思,碰到不会写的字就写拼音,老妈有时会教我写,但她从来不把她的字留在卡片上,只是工整地写在旁边的本子上,或者写上手心让我看,写完之后老妈就给我买吃的,我拿着新买的糖,嘴里滋滋地尝着,心里很开心,妈妈站在我旁边,陪我走着,松松地牵着我的手,有时候我急着打开一粒糖,落在了后面她也不知道,于是我每次都会玩一个游戏,我们路过街边的河时, 我从河口悄悄把手松开, 看着老妈慢慢地走向河头,心里急不可耐地等着,等到老妈终于走向河头,我连忙急急追上老妈,又轻轻牵地她的手,她从来不知道。
四年后老爸回来过一次,很风光,给我买了遥控赛车,小霸王,亲戚朋友不知怎样得了信,那天我们家格外热闹,登门拜访的人一个接一个,老爸不停地递烟,老妈不停地张罗茶水,有几个如我爸当年年纪的小伙子,连烟都来不急点上,忙忙地表明想跟老爸一起出去,老爸只是笑。
老爸没歇多久,在教会了我玩遥控赛车,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后,又马不停蹄地外出了。
【二】
三年后,老爸终于又回来了,仍旧是他第一次回来时的光鲜派头,皮鞋擦得亮,衣服笔挺,只是头发染了些来时的风尘,仍旧提个大箱子,里面只装了唯一的一瓶鞋油,毫无疑问,老爸惨败而归,输得一无所有,只带了一身行头回来,全自己穿在身上。老妈没有多话,叫老爸养着,自己仍旧开着店,卖完馒头后,买菜照顾老爸。
老爸开始把自己囚在店子里放面粉的后间,一包一包地抽烟,全是当时最便宜的烟-相思鸟,它红色的烟盒丢满了整个地面,无数只烟盒上的相思鸟张着嘴巴,陪着老爸说话,解闷,却从不敢问老爸的心事,老爸不敢外出,大家仿佛从空气里得了信,家里也没有人来拜访,房间里面充满了烟雾,老妈经常嘱咐我不要进后间,我有一次忍不住,推门进去了,烟味冲出来,呛出了我的眼泪,老爸就在床上,上半身露出来,靠在墙上,下半身躲在被子里,右手支着烟,放在床沿上,眼神久久缓不过来,等老爸终于看到我时,叫了我一声,我立即被吓走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老爸的样子就一直这样在我的脑中保存,斜斜地赖在床上,吐出一圈圈让人讨厌的烟雾。
老爸歇了一个多月后,终于开始打点自己,每天早出晚归,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穿上自己的回来时的行头,自己拿刷子,靯膏,把皮鞋擦亮,也不说自己去哪里。
不久有人告状到家里来,说老爸赖在别人家里要借钱,说要出去重新开始,不借就不肯走,静静在别人家坐一上午,一下午,目光茫茫,别人大多置之不理,那时候零三年,走向小康的口号高悬在小镇的头上,谁的生活其实还都才开起步,人们都急红了眼,把钱都投进去做生意,谁都没有余闲钱,有一天,老妈早上起来什么都不准备,停了一天的生意,等老爸收拾好自己出发了后,跟着他,在他开始静坐的时候出现,也不说话,默默地把老爸领回来,牵着他的手走过领着我寄信的地方,走过那条河,像小时候牵着我一样,像领一个走失的孩子,只是这时候,老爸没有放手。
那以后老妈卖馒头的同时又多了一项任务,看住老爸,老爸不再出去了,囚在房间里开始整理东西,疯狂地整理东西,把后间里的面粉一袋袋码好,鞋子放到鞋架上,把家里不多的物品摆弄来摆弄去,更喜欢把要烂的蔬菜,有破损的东西丢掉,从老柜子里整理出许多不要的物品,拿出来烧掉,我那时候开始很瞧不起老爸了。
终于有一天,老爸惹到了老妈,那天老爸卸下了结婚时候,八十年代买的老挂钟,罗马数字标的十二个时辰,挂钟中心有一个老教堂,举行婚礼的教堂,老爸觉得挂钟坏了,不准,快了很多,仿佛时间在催着他走,他赶不上,他急着把钟抱出去,要给手艺好的人修,修了几天修成了废品,老妈那天终于发火了,骂,一刻不停地骂,声音从小房子里冲出客厅,从这次骂到陈年往事,骂到过去,骂好长一段时间,老爸就一直低着头,还是茫然的样子,老妈骂到自己哭了之后开始摔东西,把这几年的家当一件件地摔,最后从柜子里掏出一沓信,都是她要我写的生日卡片,七年八封信,都没有寄出去。
吵完之后,老妈还是依旧做生意,几天之后,有当地的年轻痞子从外地被赶回来,听说了老爸囚在后面的房间,只有老妈带着孩子,守着这个人来人往的店子,他们就结伙,瞄上了老妈的店子,闹事,一桌人围住最大的杉木桌子,不肯付账,老妈死死拉住他们,大喊大叫,像不要命一样,老爸终于从后间出来,操起椅子就往他们头上砸,老妈被拉在一旁,那时候老爸已经三十好几,跟几位二十几岁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打架,碗具、桌椅、蒸笼、打胡椒的铁器全被砸得粉碎,面粉撒得满天都是,我慌地很,老妈也不安慰我,只是牵着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老妈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东西被砸,没有多少心痛,面目安祥,像突然安心了一样。
【三】
打架之后,老妈这几年的家当一点不剩,砸的砸了,没砸的赔了那群人,当了医药费,老爸跟老妈回去重新开始,又一次做起杉木的生意,我被寄放在学校。许久以后,老爸好像才终于跟上生活的节奏,闷着头、伸长了脖子早出晚归,一根根扛回杉木,老爸很少再提以前的事,一边伐木,一边开始栽苗,管了山林里的一大片山。老爸的杉木也不全卖出去了,有时候也卖给邻里,有人家要建新房,就到老爸那要几根好杉木,做横梁,几年的老杉木是适合当横梁的,树干挺直,木材结实,老爸就低价卖给他们,哪怕一时拿不出钱,也不要紧。
【四】
后来,我得益于老妈那时候拿扫把抽我,上了大学,二十岁时,大二,觉得人生茫茫,事情理不清楚,我也喜欢上了整理东西,鞋子整齐地放在横架上,记忆锁在抽屉,一大堆的东西理出来,想烧掉,我就会时不时地想起老爸,想起老爸当时落败后归来,猜不透老爸当年有没有想过梦想这个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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