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写过一篇《民国女子》,单讲张爱玲。
我今写《民国男子》,倒不是因为我对他有他对张的那番情意,单为自己有隔了时代的悸动。
先前一直为张爱玲惋惜,她与林徽因同为民国世界的才女,家世显赫,然而在挑男人上头却要输徽因一截。徽因当时抛却浪漫诗意的徐志摩,独独认定梁思成,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叫人不解。然而时间代她回答了梁思成的新婚提问,亦解答了人间的困惑——梁这个男人真正给了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后来也为张想过,她的门第虽高,但童年的生活太悲凉。她写她被父亲关在小黑屋里的绝望,写她黑夜里翻过围墙在大路上想到从今往后她是一个人了的悲怆,我晓得她不容易。这样的女子不易相信人,但只要有人向她时常示好,她亦会沦陷,且会真心实意付出,不顾自己。等到受了欺骗,则又永世不再爱人,把心门关起来。
这样一说,就觉得胡兰成幸运,堂堂正正地走进这个女子的心里,长长久久地留下了烙印。看他后来染及其他女子,真要叹一句:作!真作!所以向来听人提到他,又是汉奸又是奸夫,简直不要听。
这几日雨天无事,在房里看他的《今生今世》,读到“刁荠菜”、“落位”、“木肤肤”、“把来”,就似听见了乡音。一本《今生今世》,我总可以用方言把它读完——原来胡先生的家乡话和我的极相近,不禁欢喜起来。看他写与几位妻子女友的相识,说他不甘寂寞,花花肚肠,都不算过分。只惊讶他怎么好像对任何女子都可以这样喜欢起来,且是真正的好,叫每个女人都可以为他掏心掏肺,终身不忘。
他自己说:“男子易对人说自己的女友,多有是为了称能,或者竟是为了轻薄。”可我看他亦不是这样的人,他总有精力对每个女人真心,还有本事对她们个个坦白。或许他的第二任妻子慧文的嫂嫂说的对,他对于女人“好歹不论,只怕没份”。我只好理解他是个博爱的男人,能记自己的发妻唐玉凤,能爱小小的周训德,还能恋上斯伯父的遗妾范秀美,其中不乏排遣寂寞或逃命时利用的因素,但历经劫难还能用笔稳稳记下来的,总留了怀念。
说实话,看这本书我是很想知道他究竟怎样看爱玲的。
爱玲那时只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六月十日,胡兰成记得很牢,那是她来温州看过他,也看过范秀美之后的事情。张爱玲对他的感情天地可鉴,一辈子可以说只付真心于一人。听他讲小周不计较,到温州被他骂“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亦不计较,以妹妹的身份保全秀美的名声亦不计较。虽则自己伤心,还要给他寄钱度难……难怪她说见了他就变得很低很低,要低到尘埃里。
她总是委屈自己到不可委屈的地步才说出那样的话,胡兰成却每每要以自己心里爱过她,哪怕爱过一分她报十分亦要说是他与爱玲最亲的缘故。她懂他,然他懂她吗?我总感到胡兰成太过自私,好像真心爱过那些女人,但多为索取,且不懂得。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竟不是个慈悲的人。
千万女子只是他途经此地,偶一勾留。人尽可妻,也是可耻的。
可他单独一篇写张爱玲,总有些特别的情份吧。爱玲来信与他分别,他纵使没有奔去寻她,竟也写信去爱玲好友炎樱处,虽然借口是“敷衍世情,不欲自异于众”,想必也是炎樱未回信后的宽慰话。后来他回到上海,也去寻过她,只是没找到。自此以后,他变得时常爱叹气,说那种感觉“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轧砾砾擦着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而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男子有苦不轻易为外人道的,他也只好叹气了。后来又提到去河里游水,忽生一种“视生如死,视死如生”的感觉。
失去了一个人,看死生都一样,亦是一种境界。
或许爱玲就像他家里的夫人,是他头脑里的主心骨,他只觉得男子外边游荡没有多大关系。中国历史一直这样,只要夫人的位子不动即是可以的。然而他也太幼稚,像小男孩儿在外边野天野地玩了,回家不见了主母,心里这样颓丧无助。他要早点懂得爱玲,怕也不至于这样。
人世间,“珍惜”二字很要紧。
——当他永远地失去了爱玲,只好说“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也许有时爱到了最后,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如果爱玲知道,在她题名的《今生今世》里,他说过“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会不会感到落怀。
人世里许多事情原本就说不清楚,只有当事人心里默默有数,有时甚至当事人亦拎不清,但后人总要穷根究底,道个原委。我亦不过是这样的俗人罢了。
每每见他在书页里写下“爱玲”两个字,心里就暗暗高兴一回,过后又叹气一回,然后陷入无涯迹的沉思里:男人的爱究竟怎样?像胡兰成这样的男人真叫人抓狂。男人的爱或许果真只在眼面前,四目相对,温情款款,隔了河岸,即是另一番情形。女人的爱则多半成了信仰,今夜共过一张床,则永世夫妻。一桌共食是夫妻,浪迹天涯亦是夫妻,不到他当着自己的面儿砸碎了这份信仰,她永不回头。
胡兰成对爱玲的爱是真的,对小周的爱是真的,对玉凤、慧文、秀美、一枝、爱珍的爱全是真的。一份真爱无价,但总共一份,分到那么多人身上也太廉价了些。何况爱玲心中只有他,这样的爱情太不平等了,到她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的时候,都已经没了自己,只好叹口气:“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这样一个出身鼎食、纯真脆弱的世家女子,竟要遇上个胡兰成。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世上原是承诺的多,兑现的少,胡兰成这样的男人,还是不要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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