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有些沮丧

早上起来，看到了太阳。

太阳略微泛红的金色均匀地涂抹在庭院初夏的茂密枝叶上。我心想：要是能保持这样的观感，或者说要是能保持住这样的视觉水平，就不要手术治疗了。但我很快就想到那些癌症病人，当疼痛停止的某一刻，安详地坐在那里，像个没事的幸福人。他们的脸上带着微笑，尽管那不过是肌肉紧张消除后短暂的松弛，可你却能从他们的脸上掬取笑容。

人在病痛、倒霉、感伤的时候会变得格外敏感，日落月升，风翻叶，鸟鸣巢，无不使人惊心，也使得人与自然变得亲近。人类最大的绝望和最深刻的悲痛，最终都是向大自然寻求帮助和慰籍。

多数时候我会觉得我是个挺幸运的人。出生时，人与自然的三年苦斗刚好过去，没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饥饿期；高考的时候，一点也不擅长学习考试的我由于坚持己见，扬长避短，成功混入本不属于我的大学学堂；工作之后，由于胆小怕事，做事认真，没出什么大差错，也没建立什么彪炳一年半载的功绩。尽管奖状证书得到一摞子，都形同废纸，不起作用；得益于某些伟大运动渐行渐远，我那心直口快，好发议论的坏性格仅限于阻碍了仕途进步，终没给自己带来什么灾祸。不过，有时我也会陷入困惑，因为每见介绍成功人士的刊文，多说他们直爽憨勇，不善钻营，还时不时犯颜顶撞。根据文献记载，这些成功人士多数都是稀里糊涂走上领导岗位，走向成功，走向人生巅峰的。因此，我会对自己的所谓直言鲁莽进行检视反思，并怀疑自己其实是个小奸小恶之徒，每欲以憨直鲁莽来掩饰奸巧投机的低俗甚至卑劣的营生动机，却又总被人轻易识破；不得已选择提前退休，而刚刚退休，全球新冠疫情爆发，遂得以藏身于数椽之屋，避过病毒侵染，成为为数不多的未阳人。这些幸运是不该被忽视和否认的。

不过偶尔，在某个愉快或不愉快的时间窗口，又会觉得自己是个不走运的人，是个有些倒霉的人。比方说，很多疾病，特别是同年龄相关的疾病，在我的身上一样也不缺席。喉，鼻，胆，脾，肩，腿，眼……或轻或重，长期困扰着我。这些事对我而言，就像刚刚辞去巴拉塔利亚岛总督之职的桑乔，去公爵府上寻找主人不慎落入洞穴时感悟到的：“这种事对我来说就是倒霉事，但若是遇到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就成奇遇了。他肯定会把这地穴洞窟当成是鲜花满园和富丽堂皇的宫殿。而且，他还希望走出又黑又窄的洞后，外面又是遍野的鲜花。我就没那么有运气了。我没这个意识，也没这个情绪。我每走一步都想着脚下会裂出一个更比一个大的深渊，把我吞进去。祸不单行，就是万幸。”我惊讶于桑乔的底层意识、倒霉意识和我如此雷同，同时也感喟惋惜于不能产生堂吉诃德那富有浪漫情怀的壮彩缤纷的意识和情绪。

有人调侃说，“你肯定说了不该说的，看到不该看的，你的喉咙和眼睛才会……”。虽是戏言，却对我有所提示。我意识到我所罹患实为佛家“六根”之疾。

我不是个有深度、有城府的人，喜欢发牢骚，说些肤浅的废话，说过不少令人不悦和不识时务的蠢话，大抵和“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相近似。因而得了声带疾病。但我有理由认为时代没有给我很好的说话空间和机会，这才是我得患喉疾的关键。或好言相劝说：“世间万事，不必说，殆无用也无益。”我自然心知利害，但在顽劣个性的加持下，又不可避免地得出一番歪理邪说：对世间悖理逆常现象的毫无原则的不语无视的容让，将会使它们合法化并进而成为一种普遍而合理的存在。一旦如此，就再也没有审判它的机会了。必须声明，得出这个结论并非因为我这样做了。我做不来，做不到，做不好。我是从历史人物的经验中归纳、总结出来的。我只会咋咋呼呼，口无遮拦，插科打诨。

至于眼病，或许真的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触了楣头。对此我既不能懊悔自责，也不能怨天尤人。因为“看见不该看到的”实为不可避免。比方说我的右眼玻璃体里积满渗血，即便闭上眼睛，只要有光源，也能看见虹膜上纷乱的絮状烟雾。所谓“看到不该看到的”，大抵如此。

我是社会底层中的一员，也曾想通过各种努力脱离这一阶层，这些努力甚至包括唱一首让人鼓掌的情歌和写一篇让人思考的短文。事实证明，所有努力都是徒劳，失败是唯一的收获。

我并不抱怨有着桑乔的底层意识和生活逻辑，也不抱怨霉运连连。它们只是平常人生的应有之意，和悲惨人生毫不搭界。既不能博取同情，更做不成赚人眼泪。在命运面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平心而论，我的命运是很不赖的。那么多优秀人的生命“短得都不值得珍惜了”（徐晓语），而我却活得好好的。有时还能像个愣头青，情不自禁对现实和未来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至于摇头晃脑，浅吟低唱。尽管毛病不断，昨天挨一刀今天挨一刀，左边挨一刀右边挨一刀，刀刀见血却都不致命。加之还有那么多善良人的真诚关心，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只是有些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