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羞愧的是这打算为她而写的文章会是她所不知的;令我羞愧的是我从那片初生的可爱中流落了,变得她不再那么熟悉了。
但在我唯一的童年的梦想世界中她是唯一的。今天我也不会舍弃这些梦想,我渴望将它们变得更加浓郁。我们之间并不需要某种刻意的,维系共同生活的手册。我的未来在她的全力的期待之中:在她那充满了在自己终有一天得以的退避的幻想里年轻的我会蓬勃热爱的一切。
可是成长就是如此不可捉摸而又不太方便的东西。成长是某种温和的骇然。它的本质是一次次的惊喜之下的那有些疼痛的觉察,只是被母亲们的梦想浸淫了。孩子的成长对于母亲来说——如果可以选择——未必是那样美妙。在那幼儿阶段的,仿佛轻轻停滞了的时光里,当孩子们还没有展露着他们即将开始的雄霸的自主性,他们的依赖是多么令她们感动。因为怀孕的那无可撼动的深沉给母亲们留下的印象,出生似乎就意味着某种无可挽回的失落的开始。
童年时我经常跟她玩那种无限依恋的游戏:我了解到我诞生的秘密,知道那个不可思议的孕育着我的家园,我蜷缩起来并依偎着她——她会说,你想回来了,回到妈妈肚子里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把头埋到她的腿里。这种玩笑是充满爱的残忍的。我知道我的转变是不可逆的,永远不会再是属于她的一种甜蜜的担负。然而生育就是靠着那必然出生的梦想而经受住了多么痛苦的考验。许多母亲都会说的一句话是——尤其是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在他们顽皮的时候,她们会有点不讲道理地可爱地宣称:你是我身上的肉呀,你要好好听我的话。我有些尴尬地笑着,便从孩童那充满激奋与活力的唯一天地中出离了,暂时地沉默了。我感到有些难过:为不能再做回她身上的一块肉而难过。我同时想到那有些可怕的,我的起源之地的那些晦暗无光的日子。我想到没有意识与人性的那些晦暗,没有我已经为之骄傲了的,我初露端倪的聪颖与童年那畅通无阻的欢愉的地方——我想到那些我无力去幻想的东西。我想象不出我仍在她身体里的状态。我渴望那种所有性——渴望那被她宣称的,我对于她的归属是美丽的。但是关于身体上的肉块,初生的混沌和我的最早的迷蒙的想象令我不安了。我感到我那刚刚显露着所向披靡的自由的身体顿时失去了什么东西,我为了自己还存在一个被见证的,如此蒙昧的阶段而感到有些羞怯。甚至,在我还不定形的时候,在她的膨胀的子宫中我还完全不是我的时候,我已经被感受了,被爱着了。我的出生是多么令她欣喜,但我还是感到了那母子之情的奇异之处:那种在我之外的,不会因为我的可爱与顺从而有任何改变的,在我的命运的起源处的最深的、最疏远于我的感情。它是那种只在她的身上存在着,早已被奠基了的,令我们永远不能等量地相爱的,自我之前就已经变得格外丰沛了的东西。是它决定了母爱从来都是一种奉献。
我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感受着她肚子的起伏,温暖和香味。在一个瞬间的幻觉中,我感到我变成了她。但我不可能做到感受她的感受。我们的心连在一起的前提是我对于自己是她的孩子的意识是澄明的。我用我纯粹的孩子的心灵去感受她的爱,在一个她的无意识的,那仍然不过是她自己的爱的在我身上的反照里,她满怀激动地说她看到了我们之间的默契。而我知道我只是承接了而已,如同月亮的光是借太阳之光辉一样。我在幻觉中看到的可能是另一个很像她的女人,但不是她,因为那个女人并非只在对我的爱中反照自身。她身上有大量另外的,对我遮蔽起的感情。
那个女人同样抚摸着我的脑袋。她对我的爱是被她转变了的,在一个已然成熟的女性的心中变得幽深的那些。在她那里我获得了二重性:我既是一种令她欣慰的成长,又是在任何时候,她都可能陷入的一阵纯粹的、属于她身体的回忆。我从这个类似我母亲的女人那里建立了我最早的情欲: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成为她那不落入孩子中的纯然的感受性的存在。我成为一种消失而对于那令我消失的女性身体充满了感动。由此她被我观赏了,她隐秘的内部朝我展开了:我一度是,她部分身体的被占有感;她的充满对我的出生的期待中的那个非人性的停滞。当我还是一种模糊、含蓄的仍不可描述的关系与她共生的时候,我感到她那作为女性的对于自己的宿命与器官的自我怀抱般的充满暗示性的暧昧。她在对她自己的爱中期待着一个孩子。我是她手里的一颗脑袋,但这个事实变得不重要了,可以转变了,变成她手里的另一种在生育的,仍然闪烁不定的象征中向她亲和的浑圆之物,成为一个皮球或是一枚苹果。这个若有所思地拿着苹果的女人,在不可思议的自我的沉迷中望向我。她幻想苹果会到她身体里去——出自某种天然的,她几乎是担忧又渴望着怀有什么的冲动。这个类似我母亲的女人,搂住我却是在搂住她身体里的某种未开化的成分。她爱我但这份爱永远不会摆脱来自于她的少女的梦想中的某种联络。我成为不是我的,甚至也不单单是她的怀孕的回忆。我成为她更私密的,她的心理的与器质性的某种自遥远时代起便开始的托付。
属于这个幻觉的终点是:当我的形象重新出现了——这个已经无法挽回的长大了的孩子,全身各处都浸没在她充满了感动的惊诧中,此刻又被细细地凝视了。成长是某种温和的骇然。我又听到她轻轻地说话——要不要回来?我是母亲梦想中的缩小,是她一度令这个占据了她大量生命的身份变得可亲、美丽与闪烁的源头。我的那个已经充满了荒唐感的,大量地盈余了的头部,被她呵护着,紧贴着而与她一同沉陷进一种不会动摇的权力当中:那是作为腹部的权力,作为巢穴、根源与母亲之骄傲的永恒中的权力。我的庞大的头部被它吸引着,仿佛真的要回去了——仿佛在这个被爱意浸满的徒劳之中,有一种来自降生之夜的巨大的引力:它经久不衰,在漫长的缺席中仍确定了它唯一的统治。
母亲——我呼唤你,在这个唯独属于你的节日。我呼唤你,并不单单只为感激,生与供养的恩惠;我呼唤那业已在你心中沉沦了的,那少女时代的梦想的干涸了的河床。我降生自,在那奇迹般的欢心的冲击下的,那个同样蓦然诞生的崭新的你——母亲,我想让你回忆起,不是在突然的、如同得到礼物的仪式中你才成为你如其所是的样子:你曾在你全部的,被你遗忘的仙境中寻找过我——在我们见面之前,你就已经为了这个纯粹的事件而做好了准备。
如今你进入了那为你所认同的节奏中了:你打算退避了,观望了,为了一家人的营养而操劳,但是,我爱着你仿佛我不懂得如何去爱,我爱着你如同我爱我命运的柔和;你是我唯一的:神迹、迷宫、我深深的不可造访的梦,我的未来的一切的得以去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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