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齐长素站在城墙上看着天空,苍黄色的天尽头有一片墨色的流云,流云悠悠扬扬的排满了整个天边,在席卷天地的罡风下舒卷成了一条长龙,风沙刮来,砸在脸上隐隐作痛。
十八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踏上这座城头,第一次的时候他才十岁,那时候的他是齐国的世子,他小小的身子裹着厚重的白狐裘,父亲抱着自己病弱的身躯登上这座南望城,他在城头远望,风沙萧瑟,现如今的他十八岁,再次拖着病弱之身登顶,远望中的风沙依旧,身后宽广的身躯却已经不在了。
齐长素停下脚步,裹紧了领口的裘皮,身后垂首的将军缓步跟了上来。
“国主,可是累了么?”
齐长素低声咳了几下,苍白清瘦的脸上满是惫色,“都绪恩旨未降,不可乱了法度,虽然父亲已经故去了,可我现在还只是齐国的世子。”
将军脸色黯了黯,退了下去。
“苏将军,父侯新去,我又是个病弱不堪的身子,这齐国的诸多军务还望将军能够悉心教我。”齐长素在风沙扬天的城头回身,淡褐色的瞳仁清而亮。
身后披甲的将军吃了一惊,他慌忙低头跪地,却被一只套着白色棉靠的胳膊拖住了,他在下意识中抬头,正对上了那双宛如古潭般的褐色眸子。
他呆了一呆,自他披甲提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看到过这种眼神了,安静清澈,像是正在消融的冰雪。
“我齐国男儿顶天立地,不可随意弯下膝盖。”齐长素俯身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淡然。
将军心中突然没来由的一涩,他抬头看着齐长素,虽然身上披了厚重的白狐裘,可是仍旧掩饰不了他削瘦病弱的身子,风沙每一次袭来,他的脸色都会更加苍白一分。
世子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个近乎残酷的事实在整个齐国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齐长素在三岁时被确诊为“血痨”之症,这种从胎中而来的先天疾病无药可医,上代齐侯在世时曾举全国之力寻找治疗血痨的良方,却终究是无计可施,当策问书院的药庐博士,苏济世颤颤巍巍的把手号在齐长素细微若无的脉相上时,一代医道大家竟也乱了方寸,禁不住全身颤抖,口不能言,此后不久苏济世便隐入了山林,一心只为寻找医治“血痨”的法子,然而直到其死去也只寻得几味暂缓“血痨”病症的药方而已,一代医圣终究抱憾而终。
齐侯一生只育有一子,在其身死之后,这位年仅十八岁齐国世子便顺理成章的承了齐侯之位,虽然齐长素少了深宫夺嫡的凶险,但是繁复的家国大业一下子压在他恶疾加身的瘦弱身子上,无疑是雪上加霜的,这其中的种种,令人感叹。
呜呜的铜号声像是滚过天际的一阵闷雷,正在起身的将军吃了一惊,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南望城外的天幕下,浓密的灰尘卷出一字
排开的黑潮,那是大队的骑兵正在行进,浓墨色的大旗遮天蔽日。
“莫子幽的巡防营么?”将军微微皱眉,“可是,未免也回来的太快了些……”
齐长素在城头上眯起眼睛,呼啸的流云在越来越近的骑兵头顶上变换,像是扭曲的鬼脸,他微皱着眉头走到城头,狂风袭来,卷起他身后宽大的白狐披风。
“苏将军,巡防营的大旗可是玄墨两色的?”齐长素在狂风中转身,眼中光芒仿若利剑。
将军突然愣了一下,他蓦地回过了神,脸上神情大变,“巡防营的旗子从来都是黄底的防字……那这个是……”
“敌袭!”将军忽的站起身来,他全然顾不得君臣之仪,按住腰间长刀放步狂奔,“关城门!箭营各自归垛!”
整个南望城头顿时慌乱起来,士兵跑动时的唰唰声像是风中的急雨,一身白狐裘的齐长素回身喝退试图拉回他的侍从,他远远望着那一线黑潮雷霆般靠近,薄利的嘴唇抿成剑锋。
十月的南望城秋意已经很浓了,老军头老许拄着长枪站在硕大的青铜城门前,虽然他在青色的皮铠里衬了厚厚的毡衣,但是无处不在的秋风还是无孔不入的钻进他的胳肢窝里,凉的透透的,不过老许并不觉得冷,心里反而暖的像是开了一朵花,他斜着眼睛看着一旁冻得直跺脚的年轻小卒,嗤之以鼻,小兔崽子,这叫冷么?想当年我老许跟着老国主进漠北的时候那才叫冷呢,吐口唾沫都能冻在嘴边上,杀个人血都喷不出来,为啥?因为那血还没喷出来就冻住了。
老许转着脖子往头顶的城头上望了望,心里还是无比的豪气干云,我老许也是两朝重臣啦,当年跟着老国主给他牵马,如今又给世子驻守这齐国的第一边城,我老许这辈子,值啦,那帮小兔崽子还说我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个守城的,他们懂个屁!难道我老许当年替老国主挡的那一箭是假的不成?那种情怀,是几个破官能替的了的?
老许想着又得意洋洋的瞅了城头一眼,把早已不再笔直的身子挺了挺,当年自己在襄上营为老国主冲锋陷阵的时候就没丢过人,如今世子来巡视城门,自己就更不能丢人啦,不然怎么对得起我那帮死去的老兄弟?那帮毛都没长几根的愣头青今儿早上还在那七嘴八舌议论出城的巡防营多么多么的威风,骏马是多么的神骏,铠甲是多么的明亮,屁!他们那是没见过我老许跨马扬刀的样子,想当年在漠北,五百个襄上营的骑兵就自己捡了一条命回来,这些我也跟他们吹?不过看着他们那些热切的脸,老许也暗自神伤,这才几年,自己的头顶已经是灰白一片了,自己那些埋在漠北的老兄弟们大概也烂成灰了吧……
“许头,你看那是什么?”一个守城的年轻兵卒突然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老许怔了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苍苍茫茫的天尽头忽的起了一条黑线,像是怒潮一样蔓延开来。
“慌什么,大概是莫老三的巡防营回来了,除了我们齐国,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阵势?”老许得意洋洋的冲那个兵卒翻了翻白眼,在整个南望城,也只有他敢叫莫子幽莫老三,不过话虽是这么说,老许还是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几眼,当他再次把目光对上那队越来越近的骑兵时,不由的惊疑出声,“莫老三给他的马喂什么了?也太快了一点……”
黑色的怒潮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逼临,带动的烟尘像是一阵风暴,老许的心里突然没来由的一紧,他按住后腰的刀柄在风沙中死死的盯住那队骑兵,骑兵在快速奔近时突然变了阵势,原本挥舞在中阵的大旗来到了阵前,老许的心脏咯噔咯噔的跳,迷在他眼前的风沙散了一散,他突然就看清了那迎风招展的硕大黑旗上的字。
“去他妈的,是敌袭!”老许大吼一声,把后腰上的长刀一把抓在手里,他回身一脚把还愣在一边的年轻兵卒踹到在地上,“愣着干嘛,升吊桥!关城门!”
老许此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漠北的寒潮和襄上营同袍的鲜血海潮一样漫过自己的头顶,他恶狠狠的咬着牙,把苍老的眼眶直瞪出了血。
那黑色怒潮般的骑兵转眼间已经离护城河不足一千步了,那些纯黑色的骑兵像是地狱的妖鬼一样沉默,老许突然看到那骑兵的前阵中突出了一骑,那是一个全身笼在盔甲里的骑士,他的背后束着长刀,一杆长枪挂在马鞍上,那名骑士的奔袭速度十分的快,只是一瞬间他就脱离了本阵,老许听着身后拉动吊桥机阔的咯咯声,心里却并未安定下来,虽然吊桥已经升起一人多高了,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感觉,那个黑甲的骑士一定能跳上来。
老许甩动头颅,再抬起头来,骑士已经突进到护城河边上了,像是有一声惊雷炸响在老许的耳边,老许愣了一愣,那名骑士在爆喝中腾升,双脚猛的蹬在硕大的马头上,他借着这踏下的力道,身子蓦地拔升了将近一丈的高度,天空上的阳光被他的身子遮挡住了,像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枭鸟,老许木然的抬头去看,感觉头顶上压下无比绝望的阴影。
刀光像是银色的寒芒,骑士在跃到最高处的同时背后长刀的刀光也到了,揉进铁丝的吊桥绳索应声而断,“轰!”巨大的吊桥毫不迟疑的落下,砸到地上腾起一大片尘土。
老许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直到尘土散尽,黑甲骑士的身影在尘土中影影绰绰。
“许头!快进城!”有声音在自己的身后撕心裂肺的喊,老许回头,守门的士兵已经全部进入城门了,巨大的青铜城门也只剩了一个身子的空隙,就在这时,身后的马蹄声也已经踏上了吊桥,老许的头皮一下子就炸了,放步向着城门狂奔起来,护城河上的吊桥离城门共有二十步的距离,可是他此时却感觉那段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身后马蹄的踢踏声像是死神的脚步,老许甚至都能感觉到战马炽热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到城门里了。
“关城门!”老许大喝着挥手,他向前拼命跑动的身子突然停住了,他把把手中的长刀猛的拔出来,沉下身子猛的旋身切了出去。
黑甲的骑士及时拉住马头,在吊桥的中央停了下来,吊桥的另一侧,狂潮般的骑兵越来越近了。
“来将通名!”老许嘶哑着嗓子喊,他感觉自己胸膛中那颗苍老的心脏简直要跳了出来,他把长刀横到自己胸前,死死的盯住面前巨神一样的一人一骑。
骑士静默了一会,他带着遮住脸庞的头盔,只露出一双近乎漠然的眼睛。
“楚云国,卫阗。”骑士的声音也是近乎冷漠,像是弹铗而起的锐鸣。
“齐国襄上营!三等骑将,许铁原!”老许一抖手中长刀,他抬头望着城头,一身白衣的少年凝视着自己的眼睛,老许的身子一震,突然就不害怕了,他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自己的长刀上,哈哈大笑,“杀啊!”
他一声吼完便举起长刀冲了上去,仿若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黑甲的将军微微皱眉,一拉马缰,手中五尺七寸的长刀忽的斩落下去。
历史:
大旻昭灵帝仁德六年十月,楚云国殿前司马卫阗攻破齐国南疆边城,南望城。
(一)
昭灵帝仁德六年,九月。
楚云国,宣城。
寅时三刻,楚云公从睡梦中醒来。
此时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却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楚云公卧在软榻上仰望天井,浓墨色的天空没有一颗星辰。
“几更天了。”楚云公轻咳一声。
“禀国主,寅时刚过三刻。”五十步之外,高大的楠木屏风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楚云公微微一愣,扭过头去看向屏风,“樊承?”
屏风后的声音依旧低沉,“臣下在。”
“你……一夜未归?”
“宫人粗鄙不堪,被臣下喝退了。”
“你彻夜不归,所为何事?”
“正要向国主开诚布公。”
“那么,”楚云公翻身而起,坐在榻上,“近前说话。”
宽大的楠木屏风后有一灯如豆,在漆黑如墨的地上投出佝偻的影子,影子渐渐走出,是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正是楚云国宣城府尹,樊承。
樊承双手拖住铜座宫灯,俯身前行,他走到楚云公塌前,一把把手中宫灯抛下,铜质的宫灯撞上冰冷的石板发出一声脆响,滚动几下,熄灭了,偌大的宫殿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坐在榻上的楚云公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樊承在黑暗中拢起长袖跪地,声音苍老,“老臣接下来所说之事皆是大逆不道之行,臣无颜对面国主,但臣身为楚云重臣,此言此语又不能不说,只望国主勉力听之,再斩下老臣的头颅也不迟。”
楚云公面色凝重,他在黑暗中沉默片刻,“是我国东进之事吧?”
“楚云偏安峻州,若不东进,决无生路。”
楚云公在黑暗中再次沉默,许久之后,他才低哑开口,“我楚云国四面环山,南有蛮缙,北有强齐,自保已是不易,又何来的东进之说。”
“国主不可妄自菲薄,青麟军厉兵秣马,甲亮刀明,国主或许瞒得过天下人,却骗不了国主自己的心。”
楚云公面沉如水,他在软塌上前倾起身子,冷冷的笑,“你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府尹,当真不怕死么?”
樊承昂起花白的头颅,双眸锐利,“老臣死不足惜,只恨不见我国腾空之日,无颜面对逝去的楚云诸君。”
漆黑的大殿里再次安静下去,许久,楚云公终于迈步下塌,他披了一件雪白的棉靠,走在冰凉的石板上,慢慢走到窗前,伸出手掌,一把推开,寒风扑面而来,卷动他下颚上的三缕白须。
“樊承,你同我这般看着楚云的这片荒原,多久了?”楚云公以手拢住棉靠,眯眼远望,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高山,静静的卧在远处,像是蛰伏的巨兽。
“老臣二十三岁出仕楚云,如今已然是四十年了。”
“四十年,”楚云公应着夜风沉吟,“再过几天我也就四十岁了,人生在世又能有几个四十年?樊承,你说我也会和我父亲一样老死在这片荒原里么?”
楚云公的手掌猛的拍在松木的窗棂上,霍然回头,“不!我楚荆石自问是冲天的雄鹰,我绝不能像个樵夫一样老死在病榻上!”
跪坐在黑暗中的樊承似乎怔了一下,他忽的起身,后退两步,再次牵起广袖跪拜下去,“国主如此袒开胸襟,樊承无以为报,唯愿以此无用之身为国主牵马坠镫。”
楚云公终于笑了,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舒展开来,“楚云国三千臣子,也唯你樊承知我心意,也唯你樊承胆大如斯,若是旁人,我必绞其首级。”
樊承不语,垂首叩拜。
楚云公走回榻前坐下,挥手道,“你我君臣既已摊开心扉,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国主可曾想过我国的出路在何方?”樊承抬起头。
楚云公微微沉吟,双目如电,“我国四面环山,南方缙国悍若狮虎,东方珩山连绵千里,若要横空出世只能向北。”
“齐国!”君臣二人不约而同的喝出同一个名字,两人皆是一愣,又一同笑了起来。
“父亲在世时说,‘樊承其人,心通七窍’,诚然。”楚云公抚须长笑。
跪坐在下的樊承却仍旧是微微摇头,“邙州齐国,虽背靠漠北,但仍旧是地大物博,光是栖云林里的寒松木,每年赚得的黄金也是我国望尘莫及的,虽然齐人无尚武之风,国主仍不可小觑。”
楚云公正襟危坐,微微点头,“自然。”
“齐君有德,其国民大多依附,此我国伐齐之一难,齐国先君曾随先皇帝陛下亲征漠北四载,其身死后大将悍兵犹在,此我国伐齐之二难,齐君无咎,我国无故攻伐,皇室必然干涉,此我国伐齐之三难。”
“我顾不得这些了,”楚云公冷哼出声,“我只问你的良策。”。
樊承还是摇头,“若是伐齐,光有良策是不够的,还需有忍耐之心。”
“忍耐?”楚云公冷笑,“自高皇帝建立帝朝以来,楚云就已经忍耐了一百多年,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樊承沉默了片刻,直起身来,“青麟诸军枕戈待旦,国主怕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吧?”
楚云公怔了一下,凌厉的双目越发锋利起来,前倾的身子也收回了软榻,“你彻夜守候,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到底想说什么?”
“老臣只是不愿看着楚云国陷入不复之地。”樊承气息悠长,仿佛苍老了下去。
“放肆!”楚云公怒目而起,“莫倚你是先侯的旧臣就可以在此大放厥词!”
樊承不为所动,依旧叹息,“老臣为国主伐齐之事列了三条致胜之法,乃是夺取,智取和义取,国主可愿听我一言?”
“说!”
“所谓夺取,便是国主心头所想之举,兵行神速,攻其不备,以我国的国力,三日可破齐国门户南望城。”
“胜算几何?”楚云公的声音里透着急切。
“齐人人心凝聚,悍兵犹在,我国势必受阻甚严,此时蛮缙顺势北上,皇室再兴兵讨伐,我国必遭灭顶,此胜算为零。”
楚云公脸色微变,双目中隐隐含有怒气。
“齐国北临漠北,漠北诸部未服王化,我国可遣说客许其优厚,助其伐齐,待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利,此为智取。”
“胜算几何?”楚云公怒意稍减,他渐渐的放松紧绷的身子,似乎心中动摇了。
“漠北诸部虽未服王化,但其蛮勇不输南缙,我国驱虎吞狼,亦有反噬之危,故此胜算只有五成。”
“我楚云国孤注一掷,胜败与否全系于此,我要你的万全之策!”
樊承微微叹息一声,开口道,“如此,便只有义取,可暗中挑起邙州诸国的纷乱,邙州诸国多为齐国附庸,齐为宗国却不能弹压,是为不治之罪,此时我国可替皇室兴兵讨伐,以大义之名取齐,天下咸服,无人敢言。”
楚云公面露喜色,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到樊承的声音透出黑暗,“此胜算虽有十成,但暗中交好缙国需两年,行离间之事需五年,演兵造甲需三年,历经十载此计方成,国主愿等么?”
“十年?我还能有几个十年?”楚云公低喝。
“那么智取,交好漠北需三年,行兵车需两年,共需五年之功,国主愿等么?”
楚云公脸色苍白起来,他扶住软榻的扶手,艰难的吐口胸口浊气,“可否……再快一些?”
樊承不为所动,“夺取之事凶险莫名,国主可是思虑好了?”
楚云公的手指扣紧扶手,一字一顿,“我愿倾尽楚云全国之力,不惜任何代价!”
樊承默默盯住楚云公略显狰狞的脸庞,轻叹,“灭人国,绝人祀,这其中的代价国主并未全知。”
楚云公猛的噎住了,双眸中像是冻着寒冰。
樊承垂下眼睛,似乎一下苍老了下去,“老臣死罪,老臣看不到国主伐齐的决心,行非常之事没有决心,必败无疑,老臣斗胆,恳请国主安邦守业,勿存杂念。”
黑暗中传来长袖扑簌的声音,楚云国两朝重臣,都城宣城府尹,樊承默默起身,抬起苍老的手掌扶正俄冠。
“樊承!”身后楚云公的声音蓦地高了起来,带着狠狠的怒意。
樊承脚步不停,他在暗中深深俯身,转身离去。
“呛啷!”金属交鸣中,一泓寒芒猛的跳到樊承的肩膀上,映亮了樊承苍老的眸子。
“樊承!你再前行一步,我必杀你!”
樊承默立不动,森冷的剑光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生气。
“是玄枵剑么……”樊承低声长叹,他听着身后楚云公粗重的喘息,默然良久,终于重新转过了身子。
一丝亮光从头顶的天井上直泄下来,大殿外隐隐传来宫人们纷乱奔忙的声响。
“国主可还记得齐国十年前的那件案子?”
“可是齐国的鸿胪寺少卿楚润章?”
“正是。”
天光渐亮,寝宫内的低语被宫人清晨洒扫的嘈杂声盖住,渐渐地听不分明了。
(二)
齐国,都城紫衡。
楚如打开青釉广口的瓷瓮,用两片薄竹叶拨出一捏翠绿色的嫩茶尖,一旁暖炉上的沸水已经滚开,楚如垫起一块棉布小心端起,泡好一碗清茶,再往红木案盘上添了几盏蟹黄酥和柳叶饼,她做完这一切之后拢了拢头顶上高高的云鬓,这才托起案盘走进不甚明亮的长廊里。
刚刚过了午膳的时间,长廊里走过一行托着食盒的侍女,楚如在阴影里看着一盏盏丝毫未动的菜肴,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已经是第二天了,世子还是吃不下任何东西。
从很小的时候楚如就觉得这座偌大的东宫像是一个铁筑的牢笼,而自己就是那怎么飞也飞不出的鸟儿,有时在巨大的夕阳挂在远处那座八角楼的勾檐上的时候,自己就会爬上高高的宫墙,暖暖的夕阳照在身上,她努力的远目眺望,似乎都能看到紫衡城里的晚市,街头上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有时候楚如看的出神了就会舔舔嘴唇,好像八岁那年吃过的热年糕的香味仍然留在自己齿间。
而每当此时,她在宫墙上回身,都会看到那个安静纤瘦的白衣少年站在深井旁那棵巨大的枫树下,夕阳从他的侧面照进来,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绒绒的金边。
楚如想到这里脸庞禁不住红了红,她往上托了托案盘,转过长廊的转角,来到一间门前,楚如在门前微微顿住,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世子。”
屋子里燃着一炉安神香,一人高的鹤嘴鼎炉占据在偏中的位置,鼎炉的后方是一方青色原木的矮书案,端坐书案后的白衣少年应声抬头,苍白无色的脸庞上一双淡褐色的眼眸清清亮亮的,少年看到站在门前楚如,嘴角忽的就绽放了一个笑容,“小如,你来了。”
楚如感觉自己的心轻轻的跳了一下,她半垂着头,轻轻把房门掩上,走了进来,她身后拖着长长的宫裙,像是孔雀的尾羽。
少年把木案上的书笔拢到一旁,轻笑着伸手去接楚如手中的朱红案盘,“小如,我来吧。”
楚如摇了摇头,她把案盘轻轻放在矮案上,把茶杯、点心一一捧出来,又把掉在地上的一管狼毫笔收进笔筒里,这才把案盘收进怀里,“世子,尝尝婢子做的蟹黄酥吧。”
少年还是轻轻的笑,苍白近乎病态的脸上像是绽放了一朵太阳花,“小如,你不必把自己当侍女看的,反正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人,李行走得过了申时才能来。”
楚如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好,好,”少年投降似的举手,他把始终拿在手里的书卷放下,在盘盏里捡了一块最小的蟹黄酥放在口中——却仍旧是象征性的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小如做的蟹黄酥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少年皱着细密的眉头咽下,脸上的笑意却是不减。
楚如看着他慢慢吞咽,又象征性的喝了一口茶,终于叹了一口气,“世子,你的身子本就虚弱,再不吃饭,怎么能成。”
“没有关系的,”少年浅笑着摇头,“我的命本就没那么值钱,倒是你,现在秋意渐浓,你怎么还穿着夏装?”
看着楚如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少年病色填面的脸上突然恼怒起来,“是不是又是她们?这帮落井下石的奴才……”
“不是的,”楚如摇头,眼眶似乎红了一下,“国主赐下的秋服郑婆婆给我了,只是……我家中还有一个妹妹……”
少年怔了一怔,心头黯然起来。虽然只是东宫里的侍女,但国主赐下秋服的规格也是极高的,若是拿到布市上贩卖,得到的银钱也足够一个贫困之家的冬日之需了。
“楚大人不过是受奸人蛊惑,一时痴迷,父亲对你们楚家的责罚也未免太重了些……”少年微微垂下头颅,叹息一声。
楚如咬住嘴唇,不让泪珠滚落下来,“不管如何,父亲的罪责仍在,国主能留住我们的性命,还让我们生活在齐国,这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楚大人担任鸿胪寺卿时便是我极为敬重的人,他生前送我的那本《流经注》我一直引为经典诵读,我一直不相信当年的那件案子能把楚大人也卷进去,父亲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不要说了!”楚如突然抬起头,她小鹿般的双眼红红的,里面蓄满了泪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就算他们是冤屈的又能怎样?你又能做什么?”
少年吃了一惊,他浅褐色的双眼不知所措的看着楚如,脸色越发的苍白起来,“是啊,”他喃喃低语,然后慢慢的低下头,“父亲早已不再见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看着少年慢慢低垂的脸庞,楚如的心不由得涩了一下,她咬紧嘴唇,泪珠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
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带着大袖挥动时的呼呼声,来人似乎是一路疾行过来的,少年微微一愣,抬头去看,楚如也急忙拭去腮边的泪水,侍候在一旁。
“世子,世子,大事情!”来人似乎心情急切,顾不得主仆之别,一把推开了门。
“李行走?”少年诧异的看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人,那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胸前蓄着长须,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棉袍,正是掌管世子衣食起居的东宫行走李景。
“世子!”李景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汗水,兴冲冲的来到少年面前,满面红光。
少年下意识的往后缩了几分,“李行走,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李景拢了拢身上半旧的袍子,眉眼间全是笑容,“世子,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国主刚刚下旨啦,让你去归云阁和他一起接见楚云国来的使臣。”
少年似乎呆了一呆,愣愣的抬头看着他。
李景依旧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宫里的掌印内监就在后面,我嫌他走的太慢就急急忙忙的跑来了,哎楚如,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给世子更衣,今儿的场面可不比别的,找出那件重紫色的礼服来,还有那个翠色的圭玉,哎呀,世子,国主终于肯见你了,我们这些东宫里的老人啊,也总算是有出头之日啦……”
李景的话像是浪潮一样从少年的脑海里一起一落,到最后完全听不到了,少年感觉自己胸口中的那个东西似乎不跳了,连着整个天地都停止了,头顶上薄薄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半弧的霓虹,他转头看向窗外,深井旁巨大的枫树下飘飘洒洒,像是下了一场盛大的雪,他突然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嗽起来。
“十年了,父亲,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三)
齐国,都城紫衡,归云阁。
归云阁位于紫衡城的西坊,与齐侯的寝宫只有一街之隔,这里原本是鸿胪寺的管辖之地,但自从前鸿胪寺卿楚润章因里通峻州强国楚云国,获罪伏诛以来,齐侯震怒之下便将这一用于宾客往来的驿馆归在了宗正府的治下,但宗正卿的职责所限,这个原本车水马龙的归云阁逐渐清冷下来,以前一忙起来便焦头烂额的驿丞也落了清闲,原本一身精壮的健肉也有了肚腩,从雷厉风行的官家客变成了现在只知的喝茶遛鸟的老员外。
然而此时,那个喝茶遛鸟的老员外将一角秀满铜钱的团袍掖在腰间,颤着一身赘肉跑的气喘吁吁。
国主突然降下旨意要重新启用闲置近十年的归云阁,这让早就被米酒和岁月磨去锋芒的归云阁驿丞闵晋既惊又喜,惊得是十年前鸿胪寺的那场惊天巨变对闵晋来说仿佛就在眼前,当年自己的顶头上司,鸿胪寺少卿楚润章就是在归云阁里,在自己的面前被廷尉府当场格杀,这些画面像是噩梦一样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国主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重新启用归云阁,喜的是国主终究还是没有忘了归云阁,自己的这个驿丞,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闵晋刚刚气喘吁吁的转过归云阁的侧廊,正门的大厅已然已经关闭,重盔重甲的金吾卫拄着朱紫色的重杆礼枪守在门前,长裙广袖的宫女恭敬的俯身走在周围,闵晋站在侧廊里呆了一呆,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种宫中的重礼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他正迟疑间,突然看到大殿里走出一行色匆匆的人。
“周大人!”闵晋一惊,匆忙走出侧廊。
来人正是宗正府的少卿,周执晦,周执晦身穿极厚重的礼服,广袖高冠,腰间是长达四尺的礼剑,他在大殿中抬头,看到正匆忙奔来,俯身下礼的闵晋。
“不必跪了!”周执晦挥手,一把拉住闵晋的胳膊,“怎么这么慢?”
闵晋脸色煞白,冷汗流满了脖子,“周大人息怒,归云阁许久不曾承办宾客之礼,一时有些仓促……”
“不要跟我说这些,我只问你,东西都备好了么?”周执晦神色焦急,语速飞快。
闵晋艰难的咽下口中黏热的唾沫,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大殿中央步履恭谨的大夫们,点了点头。
周执晦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闵晋望着大殿深处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暗自咬牙,“那件东西只有在高皇帝的时候用过,凶险无比,下官……下官斗胆,周大人可否再示一下国主的手谕?”
周执晦神色微变,低喝,“怎么?你是信不过本官么?”
闵晋脸色更加苍白,唯唯诺诺的低下头,“没有,没有,下官,下官只是……”
看着闵晋肥胖的脖颈里流满了汗水,周执晦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闵晋,你还记得楚润章,楚大人么?”
闵晋吃了一惊,他抬起头颅看着周执晦,细小的眼眶里滚动着惊恐的光,“下……下官……”
周执晦挥手打断他,声音依旧压的很低,“不必惊慌,我不是廷尉府,你也不是逃犯,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情,国主今天招待的使臣,来自楚云国。”
闵晋猛的愣住了。
周执晦继续压低声音,眼中滚过不明的光,“楚云国,宣城府尹,樊承。”
归云阁。
绵绵的丝竹之音像是极轻极薄的青纱,柔软的铺满了整个大殿,虽是白天,大殿的四角仍旧点起了四盏硕大的朱红宫灯,在宫灯轻微的照耀下,曼舞在红毯上的舞姬的身姿更加妙曼起来,大殿的正后方是一个身披朱紫色重礼服的老者,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紫金的簪子随意箍住,正是齐国的国主,齐晁。转往下首,身穿玄墨两色朝服的老者低眉顺目,礼法拘谨,举手投足皆是无懈可击,此人正是代楚云国国君出使齐国的使臣,宣城府尹樊承。
“齐楚两国世代毗邻,却一向疏于来往,说来实在惭愧。”楚云国宣城府尹樊承微侧跪坐的身子,冲正坐的齐侯遥遥拱手,面有愧色。
“樊府尹言重了,”齐侯沉声,“齐国偏安邙州,北方又有漠北虎视眈眈,是我国目光短浅,疏于走往了。”
樊承拱手之礼不放,微微俯身,腰间圭玉相交,发出一声脆响,“尊侯言重了。”
齐侯轻咳一声,眯着一双眼睛看向樊承,“说起来,樊府尹十年前来过紫衡吧?”
此言一出,大殿中正襟危坐的齐国大夫们齐齐一惊,目光全部落在樊承的脸上。
樊承却是轻轻笑了一声,端起酒杯轻呷一口,再牵起长袖,叩拜下去,“正要向尊侯请罪,樊承十年前犯下滔天巨罪,鸿胪卿楚润章也因我而死,然而樊承此时命不由己,只望能了却我楚云国国主所托,再由尊侯取走我的性命。”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下坐的齐国大夫们目光又一齐转向齐侯的脸上,齐侯却仍旧是一脸的淡然,他半垂下头颅,转着手中白玉的酒杯。
“樊府尹不必多虑,十年前的事情,我已经忘了。”齐侯再次抬起头来,嘴角带着一抹笑。
樊承微愣,并不作答,只是再次遥遥跪拜,面目如常。
下坐的齐国大夫们齐齐舒了一口气,他们望着正坐的齐侯一脸淡然的喝酒,心中既有忧虑,又有枉然。
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难道国主真的忘了?当年的鸿胪卿楚润章为此事家破人亡,为了给自己的哥哥求情,体虚多病的王妃吐血死于床榻,国主更是震怒之下将世子囚于东宫,永不再见。
这些,国主真的都忘记了么?
“对了,我国国主听闻尊国世子身有病恙,特亲上祖庭山为世子求了一枚护身符,”樊承抬头环顾四周,疑惑道,“怎么不见世子殿下?”
齐国诸大夫们再次面露愠色,这个楚云国的使臣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何一而再的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见国主微眯双目,不言不语,少府卿段湘察言观色,接过话来,“世子殿下身体欠安,需静养在暖阁里,如今秋意渐起,实在是不方便露面。”
“这样么?”樊承抚须长叹,“真是可惜啊……”
齐侯端坐在正首,依旧双眼微阖,他身后的卷帘遮住了一道门,此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原本住在东宫暖阁里的齐国世子齐长素,就静坐在里面。
齐长素用长袖遮住口鼻低声咳嗽,他透过卷帘就能看到父亲的背影,父亲的声音也依旧威严,可是十年后的今天,他依然没有看到父亲的脸,齐长素越咳越烈,终于忍受不住,身后侍立在一旁的楚如急忙掏出一个白瓷瓶来,倒出三枚金灿色的药丸给他服下,齐长素咽下药丸,苍白的脸上像是镀了一层金纸,再看他用来遮住口鼻的长袖,已然是血迹斑斑了。
“樊府尹到来,大概不只是为世子殿下祈送护身符吧?”大殿之内,少府卿段湘半拱手臂。
“少府大人明目,”樊承先冲段湘点头,再向齐侯垂首,“正要向尊侯容禀,高皇帝征伐天下的时候,齐楚两国的国君乃是一同征战的袍泽,如今虽是盛世,少有战乱,但这份情意万万不能丢,月前我国世子入山林狩猎被野兽所伤,国主震怒,命金吾卫搜山,竟发现了奇兽毕封,我国金吾卫奋力捕捉而不能得,国主自认功绩不能得上天佑护,所以才一直捕捉不到毕封,又听闻齐国在尊侯的治理下国泰民安,路不拾遗,故遣我来紫衡,恳请尊侯亲临宣城,勉励我等。”
樊承话音刚落,大殿之中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光禄卿谭澍率先质问,“楚使无礼!国主日理万机,岂能轻易离开齐国?”
少府卿段湘同样摇头,“樊府尹的要求却是有些过了,先不说国主去不去宣城,按照古礼,诸侯若要驾临他国,必须要他国国君亲表,并焚香奏请上天三次,其后使臣方能亲请,樊府尹如此草率,怕是不合礼法。”
樊承不动声色,他先是高举酒杯自罚了三杯,接着站起身子,长长拜了下去,“尊侯和诸位大人在上,是樊承唐突了,然而毕封性灵,乃万年不遇之物,皇帝陛下也降下谕旨责令我国月内捕获,眼看期限将至,我国没有他法,只能恳请尊侯看在高皇帝颜面上,施以援手!”
听完此话,齐国众卿皆默然不语,毕封乃是上古奇兽,无人见过,樊承此语无法辨别真假,但是他既然已经搬出都绪城里的皇帝了,若再不答应,只怕真会引起齐楚两国之间的纠葛来。
“既如此,”齐侯睁开半眯住的眼睛,“你且自去,不日我就动身。”
“国主……”少府卿段湘焦急着起身,被齐侯挥手止住了。
“宗正府,楚云公的回礼可曾备好?”
“回国主,臣已责令归云阁驿丞闵晋备妥。”宗正府少卿周执晦俯身回答。
“好。”齐侯微微点头,将手中酒杯放回桌子,站了起来,“撤宴。”
侍侯一旁的青衣内监垂首,再直起身子用尖利的嗓子喊道,“国主有令,撤宴!”
“恭送国主!”下坐的齐国众卿一同站起,长拜下去,楚云国府尹樊承一同下拜。
大殿内衣衫簌簌,大臣们有条不紊的退离,仅隔一道卷帘之后的齐长素却是怅然若失,自始至终,父亲并未与自己一言,如今司宾大宴已散,整个大殿顿时冷清起来,齐长素跪坐的身子前倾,他的眼睛越过朦朦胧胧的卷帘,四角的宫灯已经熄灭,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残杯剩盏。
“父亲终究还是不肯见我么……”齐长素目光迷离,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楚如呆立在一旁,茫然不语,大殿里讨论的事情她不懂,但是她听到父亲的名字了,那个在她八岁时就已经死去的人。
齐长素呆呆的跪坐了很久,最后终于缓缓的站了起来,他转过头去看着楚如,楚如也看着他,两人的神情都是落寞的。
最后还是齐长素笑了,“小如,我们回去吧。”
楚如默默地点头。
悠长的叹息从卷帘后传来,齐长素的身子猛的顿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睁大了眼睛望向卷帘,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朦胧。
“长素。”静了片刻,卷帘外有声音传来,似乎威严,又似乎苍老。
“父亲!”齐长素惊呼出声,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他摇摇晃晃的前行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不是错觉!不是错觉!齐长素睁大了眼睛望出去,是父亲的声音,是父亲的声音!
“父亲,是你么?”齐长素的声音颤抖,脸庞涌上一阵潮红。
卷帘外又是一阵静默,那个声音缓缓开口,虽然被刻意压住了,但还是能听出颤抖来,“长素,你的身体,可还好?”
“父亲!儿臣……”
卷帘外的齐侯打断他,“长素,你要记着,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父亲!”
齐侯再次打断他,这次的声音却是带了惋惜,“楚润章的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
楚如一愣,抬起头来,却听到齐侯的声音再次传进来,“你的眉眼很像你的父亲,孩子,不要怨恨我,也不要怨恨你的父亲,你只需记着,你的父亲,是齐国最大的功臣。”
楚如茫然望向卷帘,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
“长素……”齐侯转向齐长素,似乎欲言又止。
“父亲!”齐长素哽咽着回答。
齐侯却沉默下去,齐长素努力的抬眼去看,却只听到一声叹息,却是苍老又疲惫,“卢熹,带世子回去吧。”
“是,国主。”卷帘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正是齐侯的贴身内监,卢熹。
“父亲!父亲!”齐长素吃了一惊,手足并用猛的向前扑去,不要走!不要走!他在心里呐喊,让我见你一面!让我见你一面!
卷帘外脚步声渐行渐远,齐长素半跪在地上,手臂无力的前伸,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他的眼前除了虚空,已无他物。
“世子殿下,”卷帘而入的卢熹叹息着摇头,“国主已经走了,您的身子要紧,还是回吧。”
齐长素默然了半晌,终于缓缓起身,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慢慢加快,像是绷紧了一根弦,他默默地抚平礼服上的褶皱,冲着齐侯离去的方向长拜下去,“儿臣,恭送父亲。”
他的声音极轻极细,好像雏燕的第一声啼鸣,终于,他心中紧绷的弦断了,他猛的吐出一口鲜血,软在了地上。
(四)
紫衡城南坊,潼阳大街,宗正府。
自高皇帝开朝立国,树规立矩以来,庙堂中位于六卿之一的宗正府的职责便是掌管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以及守护皇族的陵庙,大旻皇朝如此,其治下的各诸侯国亦是如此,可是位于帝朝北疆邙州的齐国,因为十年前鸿胪寺少卿楚润章里通的罪责,齐侯一怒之下废除了六卿之一的鸿胪寺,将其治下的一切职责悉数交给了宗正府,于是齐国的宗正卿较与他国,肩膀上便多了一个会交宾客的职责。
清晨暖阳初升,宗正府朱红色的大门前多了一架四匹头插标羽的骏马拉着的马车,宗正府少卿周执晦正与一人互牵着衣袖,正恭恭敬敬的执着辞别之礼。
“樊府尹舟车劳顿,不想又匆匆归途,我齐国身为东道,却不能尽地主之谊,实在惭愧。”周执晦拉起广袖,半躬下身子。
站于车驾旁,与周执晦对拜的正是将要启程回楚云的樊承,樊承也是垂首对拜,礼节丝毫不乱,“周大人言重了,我为楚使,只求为国主鞠躬尽瘁,不敢言苦。”
周执晦再拜,语气恭敬,“樊府尹名臣风骨,令我辈汗颜。”
樊承不再说话,只是垂首。
周执晦神色微变,他看似躬身下礼,却不经意间凑近一步,两人衣袖对牵,一节两指宽的桑皮纸卷由周执晦的手掌递给樊承。
“已然备妥。”周执晦的声音压在嗓子里,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变。
樊承不动声色的把纸卷收起,他直起身子后退两步,再次躬身,然后转身踏上了马车。
马车格窗上的帘布落下,遮住了樊承苍老漠然的脸庞。
驾者一拉手中缰绳,四匹骏马马蹄抬起,檀木车厢的马车在潼阳大街上缓缓驶离了。周执晦目送着马车离开,脸上笑意渐冷,转身走进了朱红大门的宗正府。
马车内,神情冷峻的驾者声音传进来,“父亲,我们就这么走了么?”
樊承双目微闭,“目的已达,此时不走,便走不了了。”
“齐侯真的会来宣城?”
“必来。”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们搬出了都绪城里的皇帝?”
樊承默然片刻,睁开了眼睛,“樊蔺,这次出使我让你扮成车夫随行,令你历练为其一,实则是让你领略齐国的风土,你需记得,齐国,绝不能小觑。”
“可是齐侯还不是轻易就中了父亲的计谋?”
樊承双眸凌厉起来,长叹道,“为父的雕虫小技齐侯早已看穿,齐侯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驾车的樊蔺一愣。
“所谓的毕封,皇帝陛下的责令,不过只是说辞而已,国主伐齐心切,我代国主邀齐侯会猎峻州,捕捉毕封,其实就是下了战书,以齐侯的睿智,不会猜不出来。”
“战书?”樊蔺又是一愣,“若是齐侯猜出了父亲的意思,就更不会来了吧?
”
“不然,”樊承沉声,“天下安逸日久,我国又急于东出,齐侯心里明白,齐楚之间必有一战,可是齐侯老了,世子齐长素又是病弱不堪的身子,与其死后让这一战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不如自己承下去,这便是一个父亲的拳拳之心啊,真是令人赞叹。”
“儿子好像明白了。”樊蔺点头。
“不,你不明白,”樊承目光又忽然凌厉起来,“齐国国力强大,齐侯兵策绝世,我国若要伐齐,齐侯就必须死,这才是我为国主谋划的万全之策!”
“什么?”樊蔺惊呼一声,低声询问,樊承却是不再回答,他默默伸开手掌,掌中两指宽的桑皮纸静静躺在那里。
樊承屏住呼吸,轻轻打开。
“旻礼所致,齐晁必入宣城,可暗自将此机阔安于齐晁銮下,轻扣机关,其身可死,然此器乃高皇帝劫杀五道所用,凶险无比,望君自珍,亦勿忘你我之约定。”
马车隆隆的行驶在路上,樊承长舒一口气,默默闭上眼睛,将纸卷重新收回袖中。
“父亲。”过了一会,樊蔺的声音再次传了进来。
“说。”
樊蔺却是犹豫了一会,支支吾吾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樊承猛的睁开了眼睛,神色大变,他紧紧的握住掌心,身体颤抖不已,却终究还是未发一言。
马车拐过一处亭楼,不远处的城门已经隐隐可见,终于就要离开齐国了。
历史:
大旻昭灵帝仁德六年九月,齐侯晁应楚云公荆石之约入宣城,楚云公以齐侯公然带兵甲之由斩杀齐侯晁,随行之人无一免者。
大旻昭灵帝仁德六年十月,楚云国殿前司马卫阗攻破齐国南疆边城,南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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