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兰露儿
躺在崭新的床垫上,梅子感受到热量从无数磁珠丝丝缕缕流淌过来,温泉一般从细流转而变大,涌向身体,拥抱她,抚摸她。
老伴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脸堂圆满,双眼皮很正,温柔可亲,双手干燥修长,指甲干净伏贴。
他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时不时往她的温泉池里撒些玫瑰花瓣、腊梅。她的脸上、颈子上冒了细微的汗珠,内心是喜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岁的时光,肌肤充满了胶原蛋白,玫瑰花、腊梅花的香味馥郁缠绵……
买床垫子这件事,她谁都没给说,连孙子都不知道。
孙子叫大宇,她和大宇祖孙俩住在新房子半年了,她每天伺候大宇早上上学,晚上晚餐,写作业,早睡。为了孙子小学能上名校,儿子在市中心买了学区房,但是为了工作方便,儿子儿媳还住在县城。
刚搬来时,很有新鲜感,大宇还乐意。日子久了,发现爸妈不在身边,小家伙不干了。三天两头闹腾。
儿媳南乔有时想孩子,开俩小时车来,带一大堆零食,带他们祖孙去吃烤肉。大宇是高兴了,但是她心里却不是滋味。仿佛她抢了她的孩子,南乔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这家忽然就四分五裂了似的。
老伴儿走得突然,刚使了两年退休金,就被心梗夺走。这辈子,她感觉和老伴就像两株硬凑到一起的梅树,根相缠,叶相绕,各自开不同的花,思考各自的人生,说不同的话。但是他一走,却硬生生截了肢似的,痛得没有知觉,却不敢低头看一眼。
搬来新房子,原来能聊天拉呱的老姐妹都远了,梅子很失落,却无人诉说。说给子女听,必定会让他们闹矛盾,影响家庭和睦。
送大宇去上学以后她独自在家无聊,就在附近溜达溜达。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公园。有几位老姐妹在练扇子舞,几个老头儿在打太极,全都穿着晨练的服饰。她拿着云南民族风的小布包,仿佛一个外地的流浪女人,尴尬得脸通红。后来她经常去这个公园散步,就和大家熟络些。几个老姐妹经常说家里新买的磁疗床垫多好多好,她心动了。
来到店里,小姑娘小伙子的特别热情。她的颈椎不好,小伙子给她按摩按摩,还真有缓解。
银联卡一刷,床垫子送到家。
说来也奇怪,自从用了新床垫,梅子神清气爽,身上的各种病痛都没有了,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她和孙子大宇一起学鬼步舞,一起打卡诗朗诵,小家伙也越来越听话,还特别崇拜她。
梅子三个孩子。大宇爸爸叫岳阳,和妹妹岳月是龙凤胎。他们还有一个姐姐叫岳明。
“妈,你这是什么床垫子?”岳明出嫁后就在本市,两三周来看梅子一次。梅子没想到刚刚买了没几天就被发现了。
“我刚买的,可金贵了!”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梅子没打算瞒着两个女儿。
“保健床,我躺上去试试。是挺舒服的啊,干嘛自己买?说一声我给您买。说吧,花了多少钱?我给报销!”岳明在保险公司工作,中层领导,收入不错,老公收入也稳定。
“三万。”梅子乐呵呵,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够贵的,她也没打算让儿女掏钱。
“天呢!妈唉!哪有这么贵!”市场上的床垫子最贵也没有这么贵,高档按摩椅也不过一两万。梅子怀疑妈妈上当了。
梅子把床垫子的各种好说给岳明听,把店员的话重复了一遍,还特别说了自己睡在上面的感受,还说了她这几天做了多美的梦,身体发生了多少变化。梅子越说越激动。岳明越听越明白妈妈真的是上当了。
岳明雷厉风行把床垫子给退了,店员服务态度还是好的不得了,不急不恼,说自己服务不周,一再道歉。
梅子见小姑娘唯唯诺诺,心生怜悯。她知道大女儿嫉恶如仇,却没想到她的反应如火山爆发,让她陷入了恐慌。
自己真的老了么?老糊涂了?真的上当了?
大宇写完作业邀请她跳鬼步舞,她没有兴致,诗朗诵也没有情绪。
因为心情不好,梅子特别想回无锡老家。
她七八岁的时候,奶奶有一块菜地就在梅园旁边。播种,施肥,除草,间苗,她无数次跟着奶奶下地。干活累了一头汗,奶奶坐在地头就会和她讲哪株梅树叫什么名字,开什么颜色的花,花瓣有几瓣,镶不镶边。待到冬天,她再去梅园就会去验证,奶奶说得果然是。
现在呢,每天晚上做噩梦,梅园被人一把火烧了,一片黑色的灰烬。
她打电话给老家的一位远房表妹,寒暄了好多家常,她假装随口问问,“老家旁边那片梅园现在怎么样了?”
“那里啊。已经是旅游区了,好多人去旅游呢!门票贵得狠来!”
听说那里已经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她恼怒得狠,怎么可以这样胡闹?想钱想疯了吗?她心里一阵纠结对打。这样也好,家乡富饶了嘛。可是怎么可以侵入她的领地?这事怎么毫不商量?可是这事和她商量得着吗?她一生气把电话挂了。
春节前后,梅园一派生机,宫粉梅、朱砂梅、红梅、大红梅、照水梅、绿萼梅、金钱绿萼梅、玉蝶梅、洒金梅、美人梅、垂枝梅。几乎所有的梅花品种她都如数家珍。对于当年七八岁的梅子来说,那梅园好大,大得像另一个国度,但是都属于她。对,是她的。所以想到梅园她还是恼怒得狠!坏人,入侵的坏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紧锁,发根又长出新的白发。她刷刷牙,洗洗脸,瞅了一眼小女儿快递来的面膜。六十多岁了,再怎么贴也是步入老年了,还是贴一张吧,也别白瞎了那钱。可是贴上她又感觉自己像一个老妖精。
她忽然拨通电话,给小女儿岳月哭诉了大女儿的恶行。“我就买个床垫子,还罪大恶极了?我一辈子养了你们三个容易吗……”
“妈,您别哭哈。那床垫子那么好,我给买哈,我打电话批评姐姐!”岳月安慰了梅子好久。
岳月嫁到另一个城市,阔太太一枚。她和老公是同学,婚后相夫教子,全职太太。老公白手起家,几年的功夫就已经身价几千万。
还是小女儿孝顺,梅子心想。这么多年,三个孩子,她因为太宝贝儿子,最容易忽略小女儿,梅子忽然就愧疚起来。但是她从来没有对小女儿讲过。
这个电话的效果立竿见影。不几日,床垫子又回到梅子身边,是大女儿岳明送来的。
“妈,对不起啊!都怪我!妹妹已经批评我了,您别生气。这床垫子真的挺好,听说一位伯伯偏瘫,睡了半年都治好了呢!岳月说她出钱,我怎么能只让她出呢,我拿了一万,岳阳一听说,也毫不犹豫拿了一万,南乔也不反对。您就安心用吧。只要您开心就好。”
“这床垫子不是假的了?”梅子像小孩似的嗔怪,“我又不是没钱……”
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解决了。睡上新的床垫子,她又开始浮想联翩。甚至这次睡得更踏实。她和新床垫原来是偷偷摸摸谈恋爱,现在三个儿女都支持,就跟领了证似的。
妈妈终于不闹腾了,岳明自知买了个假床垫,心里还是不顺,心想,打个举报电话让派出所给端了!这时岳月的电话又来了。
“姐,谢谢你,三万块钱买的不是床垫子,是妈妈的心情愉悦。我不在家,哥哥忙,也靠不上,照顾妈妈的事都落在你身上了。”
“别这么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岳明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不再纠结。那卖床垫子的店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岳明公司业务量大,工作压力山大,平时睡眠也不是多好,经常肝火旺盛,神经衰弱,浑身都疼。或许是这一天太累的缘故,竟然躺下就睡着了。身子底下的磁珠像一颗颗假牙似的散发出银灰色的光……
南乔是妇产科大夫,半夜下班回来,疲惫不堪。“妈的床垫子买了?我们什么时候搬到市区去住?”话还没说完她就响起呼噜。
岳阳伏到她身上,她用力要推开他,却没有力气。“你别动,睡觉,我来……”岳阳异常温柔,这还是那个天天应酬不断、脾气暴躁男人吗?
“我们的床垫也换了?这床怎么有按摩作用?”南乔感受到磁珠在身子底下滚动,还有一股腊梅花的香味。
“是我给你按摩的吧?”岳阳还意犹未尽。
南乔太困了,睡着了。
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月亮花园别墅。岳月也睡着了,她已经好久没有睡好过。白天她在心理老师那里哭诉了两个小时。
“爸妈很爱姐姐,毕竟姐姐大我们四五岁。哥哥是男孩,妈妈爱得狠,也舍得花钱。只有我从小到大没有一件新衣服,全都是姐姐穿剩下的。上大学贷款自己还,老公创业都是自己在努力。现在我的钱是很多,可是我却不敢多花一分,我感觉自己不配……”
“睡吧,我爱你,我们都爱你,爸爸、妈妈……”岳月的耳边回想着心理老师的里,窗外涌来腊梅花的香味。天空在落雪,她来到一片很大很大的梅园,各种梅花都在开放,雪花落到梅花上晶莹剔透……
还没到冬天呢。
——20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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