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雅是什么,长在俗气的工商县城的我不曾知道。后来读到谷崎润一郎说,日本的厕所还是比西式的好,建在院子里的僻静角落,用木头搭成整齐的一间,在这样阴翳私密的所在,可以一边释放自己,一边吹风听雨,唯一坏处是秋冬易感风寒。但“风寒就是雅”。
这样说起来,读中学的时候,咱风寒倒是常染的,淋着雨散步是家常便饭。虽然不比“细雨骑驴入剑门”,但喜欢在秋雨中,甩着水滴和伞柄四处走走,任由水流从额头淌下湿透胸口和肚皮。雨水洗去了街上一夏天浮尘的臭气,倒映着阴阴漠漠的天空,留出清凉洁净,即便冷过头了,施施而独行,风一刮微微颤抖,也不改其乐,趁势唱两首不很懂的感伤情歌给自己听。这种青春期假装颓唐的愚行,既能满足我家中独子天生的脆弱和自怜,又能任雨声雨幕模糊了一切有所作为的努力,积水在城市中变成浅渚、溪流和浪花,挡住车流人流的去路,在我心里创造出幸灾乐祸的舒畅心境。
浙江的夏秋台风天多,我喜欢在在街旁的洪溪里骑车蹚水。一回和表弟台风天出去骑车,见街上洪流滚滚,喜不自胜,我们激流勇进,直到车的条幅被水力拧弯、实在没法走了才悻悻而返,家里人已经急得乱转。那时候,电视上在播《将爱情进行到底》,李亚鹏在片尾曲里淋着雨跑呀跑,手机普及以后,不怎么见淋雨的片子了,热恋中的人似乎没那么鸡贼。
二
离开家乡以后,有九年逗留在北京。北京不算一个特别适合走路淋雨闲步的地方,这里天高,雨来势凶猛,豆大的水滴也不知掺了什么元素,打到头上都疼,又讨厌大城市里遍布的凛冽眼神,每每令一个淋雨的人显得倍加狼狈卑贱,活像斗败的狗。北京的很多方面也不利于晴天散步,夏日炎炎朔风寒,灰尘太大路太宽,天桥地道铁栏杆,不备点补给,平地里能走出荒野求生的感觉。
但我在北京逗留的前半段,2000年代的北京正在申奥,用强力的手段限停工厂工地,驱赶外地人,换来了昂贵的清新空气,给残留下来的优越者很多散步的乐趣。在老市区,随便钻进一条胡同只管走,越是僻静的地方,就越是总有感人的生气,从不教人失望。胡同口一般有饮食店,过了午饭点还等着吃卤煮火烧的人先开一瓶“普(通燕)京”啤酒喝起来。巷子交叉处一般有小卖部,老酸奶和汽水香烟是必备的。再走到没有人声的地方,就可以看看人家院门里露出的家什:盆栽、呼啦圈、蜂窝煤,二八自行车靠在空啤酒瓶子边上。偶尔有路人穿过,手里提冰啤或者茶壶,随走随歇。老城区的厕所都是公用的,几十步一个,方便得很。
北京的夏天的深夜是最宜散步的,在靠近午夜时候从五环附近出发往城里走,偶尔遇见些无靠的老头老太太躺在马路边上已经睡醒了一觉,起来缓慢无言地拾掇好一大车破烂,带着轻微喘息,一步一顿把板车拉到不知哪里去,看起来极慢,一回神就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了;小饭馆的客人肯定还没走,里面的人耷拉着脑袋互相添酒,外边的人扶墙倒向污物旁的地面,老板静坐在角落里,耐着心等;男女朋友在路灯下相拥或者拉扯,一辆辆拉活的出租经过,看到这情形,都没有减速,卖玫瑰花的小孩守在边上伺机而动。唱歌、咒骂、打电话、呼人名的声音间或传来,不知何处。夜深了,连看热闹的兴致都少了几分,路人只是把心事挂在脖子上自顾自地走。每个十字街头都有警车,这也是北京的一景。
经过些烟火隆隆的烧烤摊,我忽觉得馋累交迫,摸出钱,买几个串和一瓶啤酒,边喝边打嗝。记忆中烤架上火星闪烁,思绪跳到某年在长白山森林里的营地里,深夜和几个好兄弟围着火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柴将燃尽了,又有人去柴房拿,添到火里,这火旺起来,照亮一张张生动的脸庞,这火微弱下去,不再有人说话,只有人默契地去搬柴,大家都不愿让这火灭了,似乎火一灭,也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熄灭了似得。
发完梦,结好账,回到斗室之内,又是两三点的残宵,再不休息恼人的清晨阳光就要出来了。它将炙烤着地面上忙碌的人们去谋食、求偶。从不长于高歌猛进的我,又在期待醒来时再能见到乌云和雨点,继而在雨中迈着闲慢的碎步游逛。这是此刻在美国寓所的残宵里静坐的我所怀念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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