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男人。我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勤劳,要努力,千万不要成为祖父那样的人。
我出生于1979年。那时农村物资匮乏,家家户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而我们家又是村里的头号贫农。究其原因,大半要拜祖父大人所赐。
祖父将近一米八的大块头,膀大腰圆,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吃懒做 。
祖父从不避讳吃独食和从孩子口中抢食。父亲这一辈姐弟几个全部又干又瘦,没有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七的。
除了馋,祖父还很懒,稍微上了一点年纪之后就借口身体不好提前开启了养老模式,把农活全部交给儿子们打理。
记忆中的祖父要么是青天白日躺在炕头上呼呼大睡,要么就是穿着宽大的灰色汗衫、长裤,觍着不知道几天没洗的脸,般个小凳子坐在低矮的栅栏门外,悠闲的摇着一把芭蕉扇。那把扇子破破烂烂,同电视剧里济公活佛那把传奇“宝扇”有得一拼。
祖父偶尔也做农活,不过仅限于驾着那辆摇摇欲坠的小驴车,把属于他和祖母那四亩地的、父亲母亲辛苦收割下来收拾干净的玉米或者小麦拉回家,装进粮囤里。
我对于祖父最初的不屑,大概起源于一件无意间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小事。
父亲是家中长子,我是同辈中第一个孩子。然而我的出生并没有让祖父开心一点。
母亲坐月子期间许多乡亲来探望,有的拿几个鸡蛋,有的端碗大米。那天奶奶来了,守着母亲坐了老半天,期期艾艾地说,村南刘嫂子送了一斤红糖来,她留下了。
那时候红糖可是补血的好东西,对于坐月子的女人尤其弥足珍贵,一斤红糖算得上一份厚礼了。不久那位刘嫂子也坐月子,母亲省吃俭用攒了十个鸡蛋送去还了这份人情。
奶奶性子软、拎不清,却不是那种苛待儿媳妇的恶婆婆。一股脑扣下给儿媳补身子的红糖,多半是祖父的意思。母亲叹息道,就是分一半出来也好啊。可是,谁让祖父是出了名的嗜吃如命呢。
想当年,中年得子 的老祖父爱子心切,本着“能吃是福”,绞尽脑汁为祖父取了乳名“大吃”。祖父果真争气,一生贪吃。跟坐月子的儿媳妇争嘴,还真是对得起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而关于祖父年青时候的事情,大多是从父辈们口中零零碎碎听来的。年幼的我,从那些只言片语中一点点拼凑起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脾气恶劣的油腻大叔。
有两件小事,父亲是当做笑话讲出来的。
父亲小时候,农村还是集体所有制,集体劳作,挣公分、分粮食。
有一年队上种了一大片黄瓜,收成很好,每家分到一大筐。父亲和大姑姑姐弟俩高高兴兴把黄瓜抬回家,心想可以解解馋了。
谁知祖父板着脸,一口不许吃,吩咐祖母捡出一些来拍了调凉菜。那天一家子每人捧着一碗不见一点油星的凉拌黄瓜吃得没滋没味,没有人敢吭一声。
剩下的黄瓜被祖母腌成了咸菜,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吃到鲜嫩脆爽的鲜黄瓜。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摸着下巴,咂巴咂巴嘴,满脸的遗憾:“当时我和你姑姑就该学学你大林堂叔,找个凉快地儿吃饱了再回家。”
母亲不客气的奉上白眼一枚:“你有那个胆子吗?”父亲就嘿嘿笑着,不说话了。
祖父是那种典型的“窝里横”,我们这里俗称“炕头上的光棍”,“光棍”意为“蛮横”。在外懦弱,对待自家人霸道。尤其是大姑姑和父亲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几乎是被打大的。
第二件事是关于地瓜干。
队上分的地瓜干不是很干净,夹杂着很多的尘土和沙粒。祖父自以为聪明地特意嘱咐祖母千万别清洗,脏点不要紧,显得多些,“多吃几顿”。祖母表面答应,回头就趁他出门拿了簸箕把灰尘扬干净了。不过怕祖父看出来,终究是没有过水洗。
唉,祖父这人,是有多蠢呢。
第三件事是从二奶奶那里听来的。二奶奶人很和气,可惜身子弱,不到四十岁就一病走了。
那时老祖母还在,跟着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一家生活。那年老祖母生病了,想吃口白面馒头。祖父拿出珍藏的白面,亲手给老娘蒸馒头。那年头白面金贵的很,所以只做了一大一小两个馒头,很快就做好了。
馒头蒸熟后,祖父把小个的馒头送去给老祖母,大个的揣兜里转身出去了。那天家里来了一个亲戚,亲戚想上厕所,碰巧撞上祖父在茅房里大口小口吞馒头。
因为这个话柄祖父被那个亲戚笑了许多年。
父亲的童年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那些年粮食不够吃,祖父固执的认为,孩子们挨点饿没要紧,他是一家之主,一定要吃饱。
偶尔有点好吃的,孩子多不够分,怎么办?好办,不够分就不分,他老人家自己一个人吃,而且是善解人意的躲起来吃。
等到有了孙子孙女,祖父依然保持着吃独食的习惯。自己生的都不疼,何况隔了一辈。至今清楚记得那场果丹皮煮水的闹剧。
祖父不知从哪里买了一大包果丹皮,实实在在的一大包,大概是过期的,店家半卖半送,极便宜。祖父敞开肚皮大吃一顿,发现实在是吃不下了。一方面怕糟蹋了东西,又肉疼分给小孩子们吃,索性搁铁锅里一顿煮成糖水,一口气喝了两大碗。然后就足足跑了一星期茅房。
叔叔、姑姑们听说后笑笑就过去了,既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也懒得表示一下关心,大概是习以为常了。现在想来,这爹当得真是不成功啊。
父亲是长子,性子老实人又孝顺,从小干活最多挨打也最多。
挨打多,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子,走到哪里都是畏畏缩缩,看着叫人心疼。
干活多,这些年一个人做的农活比两个叔叔加起来都要多。六十多岁的人,累出一身病,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看起来比人家七十多岁的人还要老。
记忆里祖父总是吩咐父亲买这个弄那个,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不敢招惹三叔,甚至面对三叔的时候常常笑得一脸谄媚。
三叔是兄弟姐妹里最年幼的,脾气暴躁,发起飙来亲娘老子照打不误。我曾亲眼看到人高马大的祖父被三叔从炕头上像拖麻袋一样拉扯到院子里,狠狠擂了两拳头外加两脚。三叔发泄完了扬长而去,留下祖父骂骂咧咧,赖在地上不起来。
我常常想,假如没有那样一个又馋又懒又无能的老爹,也许父亲的这一生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临老落下一身病痛。甚至聪慧如父亲,假如有机会读书,出人头地也不是不可能。
幸好父亲不像祖父,他用并不宽阔的肩膀扛起一个家,尽自己所能给了我们全部的爱。
祖父过世已经十多年,我对他的厌恶丝毫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有所减少。假如这世间真的存在生死轮回,真心希望阎王爷不要让祖父再投胎做人,做猫做狗都可以,千万别再去祸害别人家子女。
我也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勤劳,要努力,千万不要成为祖父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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