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

壹.

青云山下小道士在镇上摆了个算命摊。

那日，张家小姐带着帏帽去前面的胭脂铺，风来，吹起一点皂纱，露出半张面容。小道士一见倾心，疾呼：小姐，等等，我送你一卦。张小姐好奇，便同意了。

过了一盏茶，小道士满头大汗，一脸苦色。

张小姐忙问何故，小道士不言语，小心翼翼地收起六爻，一路跑回道观。

贰.

“师傅，我要还俗。”

小道士拿起一旁的经书，敲了敲正在熟睡的师傅。

“一边去，饭在锅里，自己去盛别来烦我。”老道士没听清小道士说了什么，摆了摆手，身子往里靠了靠，以表被打扰清梦的不满。

“我要下山还俗。”小道士趴在老道士耳边一字一句的说。

老道士蹭的一下从床上翻起身，身手之敏捷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围着小道士左绕三圈，右绕三圈，然后眯着眼睛笑呵呵地问:“人家小姑娘对你有意吗？”

小道士一脸惊讶，反问道:“师傅您都知道了？”

“笑话。”老道士一脸得意，“也不想想你的本事都是谁教给你的。怎么样，动了红尘心，难留青云山？”

“师傅您不知道，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所学的道法全都没用了。我不想求长生，也不想修大道了，云海不再翻涌，江潮不再澎湃，我只想要她。”小道士脸不红心不跳，还带着一点小雀跃。“可是，我今日为他占卜了一十六卦，她命中无我。”说着说着，小道士又露出了一脸苦色。

“既然她命中无你，你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老道蹲下身子，抖了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还请师傅帮我。”小道士一把抓住老道士的胡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哎哎哎，我说小子你抓哪呢，快放手。”

老道士龇牙咧嘴，疼的差点跪在地上。小道士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抓着胡子左右摇摆，像是在撒娇，直到老道士眼含热泪的答应，小道士才满心欢喜的放手。

老道士卜下一卦，卦象跳动之间，老道眉头紧锁。

“耿耿九天，不见明月。星河不在，彳亍难行。”

“她这一生，注定与你无缘，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好好的在青云山待着，等我老了把这山门与你。”

“师傅，这黑暗之中，可还有一丝微光？”小道士趴在地上，眼角已经挂上了泪珠，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卦象当中。

老道士看着卦象，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开口说道:“虽有变数，可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粒沙石，你又如何寻的到呢？”

“是难了些。”小道士亦点头同意。

“好了，快把锅里的粥吃了，待会随你师兄上山去砍些柴火。”

老道士摆了摆手，收起六爻，又躺回床上去了。

“弟子吃了这粥，明日便下山去了。”

小道士对着老道士拜了又拜，后者一言不发，像是睡着了。

等小道士走后，老道士看着门外自言自语道:“痴儿啊，若不经历情伤，又怎么会看破红尘，心死如道……我等你来接管青云山。”

叁.

小道士下了山，才想起了一件大事，昨日和那位姑娘相见时，忘了问姑娘姓甚名谁，偌大的府县，让他如何去寻。

思忖许久，小道士拿出三枚铜钱起了一卦，卦指向东南方向张家府邸，小道士依照卦象寻去，没进张家府邸，他就知道所寻之地不错。

可他却一点儿也欢喜不起来，因为在张家府邸的院墙之外，张贴了一张白底告示。

“祸从天降，昨日小女被妖狐所掠，老朽年迈，难经丧女之痛，万望有义士出水相救，若能将小女救出，老朽愿以百金以谢恩公。”

告示下方是一名女子的画像，正是小道士昨日所见之人。

妖狐抢掠女子之事，在青云山下早已经流传多年，在这期间也有无数奇人义士试图为民除害，只是妖狐法力高深，这些上山寻找妖狐的人，没有一个人回来。

小道士转身离开，来到一间小酒馆要了一壶雄黄酒，刚喝了半壶，就已经酩酊大醉。

“酒壮怂人胆！”小道士抱着余下的半壶酒冲出门外，一路大喊大叫。然后又去了杂货店买了一条长绳，胡乱把长绳塞进雄黄酒就上山救人去了。

狐妖就在青云山，打听到狐妖所在何处并不难，因为狐妖根本就没有隐匿行踪的意思，很多人都知道狐妖在何处安居，只是无人敢去罢了。

很快小道士就找到了狐妖的居所，和道观的距离竟不算太远，约摸只有六七里路的距离。

小道士见到妖狐，见他丰神俊朗相貌不凡，难免有自惭形愧之感，更坚定了小道士要和狐妖拼死一战的决心。

小道士想动手，狐妖却一点儿出手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是对小道士礼遇有加，问小道士所来何事。

“现在连当妖精要求都这么高了吗？”小道士小声嘀咕了一句，变问狐妖要人。本以为狐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听说过一例被狐妖捉去还能安然回家的姑娘。却没想到狐妖一口答应了下来，客客气气的将张家小姐送了出来。

“小道士。”张家小姐见到小道士，满是惊喜。

肆.

小道士把张家小姐安然送回张府，不要百金赏赐，只求张老太爷赐婚，让他迎娶张小姐。

“我家女子被狐妖所掠，纵然她还是完璧，可在外人眼中她也不再是清白的身子，少侠真的考虑好了？”张老太爷眼角含泪，看看女子又看看小道士，似乎这桩婚事是委屈了小道士。

“只要姑娘愿意，小子立誓与姑娘白头偕老。”小道士恭敬行礼，侧眼偷看张家小姐，见到后者面色绯红，说了一句:“全凭爹爹做主。”

自从小道士和张小姐成亲之后，两人一直相敬如宾恩爱非常。小道士也曾经问起那天被抓之后发生了什么。张小姐却怎么也心想不起来了那日发生的事情了，只记得被狐妖抓了过去，等再次清醒过来之后，就见到他在门外和狐妖对峙。

小道士意识便再也不曾过问那天发生的事，只是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初见张小姐时起了一十六卦，皆不得她。师傅为他起了一卦虽有变数，机会也不过如海上寻扁舟一样渺茫。可是事情经历的太过顺利，反倒是让他心生疑虑。

担忧虽担忧，日子也过的波澜不惊，张老太爷给了夫妻二人一笔钱，他们用这些钱开了一个茶庄，生意不瘟不火，倒也乐得清闲。

过了有一年时间，张小姐生了一个孩子，那天小道士一直心神不宁，于是又为妻子起了一卦，卦象大凶。小道士以为是夫人生育时可能会难产伤及性命，便急急忙忙请了城中最好的接生婆，同时又准备了许多滋补药物，还把师傅当年给的碧雪丹拿了出来。

万幸生产过程很顺利，小道士准备的东西都没用上，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小道士一心想的只有妻儿。在问候了夫人确定她无碍之后，小道士小心翼翼的抱起儿子，孩子白白胖胖很是可爱，看着孩子的脸，原本喜形于色的小道士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个孩子眉羽他有些熟悉，然而并不像他，有几分他母亲的神色，更多的是另一个人的相貌，狐妖！

伍.

当夜，茶馆来了位稀客，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亲手把张家小姐送与他的狐妖。

“一年不见，小友别来无恙啊。”狐妖手握一根骨笛把玩着，神色自若。

小道士没有理会狐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狐妖的双眼，再看看襁褓中的孩子，脸色变的苍白无比。

“呵呵，多谢天师这一年来对我妻儿的照顾，如今时候已到，在下就带着妻女离开了。”狐妖说完收起骨笛，就要去接小道士手中的孩子。

“我算到今日有大凶之兆，本以为会是妻子生产过程中会出现问题，却没想到天意弄人，我的妻子怀的竟然不是我的孩子。这一切，你在当初我去找你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吧？”小道士把婴儿放在妻子床边，神情平静不悲不喜，他修宁神道法，此时方才派上用场，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需要冷静下来。其实他内心早已经有了某种预料，只不过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欺欺人罢了，他不知道如果这个孩子的父亲真的是狐妖他会如何自处，然而当他今日看到这个可爱的小生命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了答案，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今后自己就是他的父亲，任谁都抢不走他的妻儿。

“天师说笑了，当日如果是旁人去了我那里，我定然是直接把他给杀了，可是天师不一样，天师是青云观的人，又身怀道法，我就算能打赢天师，也不是你师傅的对手，如果他来找我寻仇，我定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狐妖这些话说的情真意切，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如果在旁人看来，还真的以为是两位老友在聊些家常呢。

“你走吧，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也不管我夫人在嫁与我

之前是否完璧。从今以后，这个孩子就是我的亲儿子，我们一家三口自得其乐，就不劳你费心了，如果谁敢伤害我的家人，就算拼死我也会保护他们周全。”

小道士语气平静有力，又有些轻松，他刚才不知是在说服狐妖，更是在说服自己。

“天师的意思是非要我用强才行？”

小道士浑身一泠，他虽然聪慧，但是和已经修行了千年的狐妖相比还差得远，这点自知他还是有的。不过师傅曾经教过他保命绝杀之术，有一线机会可以斩杀狐妖。

“这大概才是师傅口中的变数吧。”小道士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才回复狐妖说:“莫打扰了夫人和孩子休息，请阁下移步别院指教。”

“不必了天师，君子以义，小人以武。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绝不是小人，还请天师让出一条道路，让我携妻儿离开。”

狐妖说完也不理会小道士的反应，拿起他的骨笛吹了起来。吹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笛声突然停止，小道士才如梦方醒，醒来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刚才狐妖出手杀了他，他定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再去看夫人，却见到了让他吃惊的画面，夫人竟然从床头上做了起来，小道士心急如焚，大声呼喊夫人躺下莫上了身子，可张家小姐却恍如没听见一样仍然端坐在窗前，嘴角还挂着笑容只不过小道士发现，夫人的神态不似原来的端庄大方，笑容中透着一丝邪魅。

“夫人，若是还能行走就请跟我走吧。”这句话不是小道士说的，而是狐妖说的。

张家小姐自己从床帏缓缓起身，穿上鞋袜走到了狐妖身旁。

小道士见到夫人如此，心境已有了波澜，急切问道:“你对我夫人做了什么？”

狐妖笑道:“我只是激活了一年前种下的种子，她是中了我的魅惑之眼。魅惑之眼除了施术之人无人能解。所以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你夫人也不会回来了。而且我是主体，她是受体，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小道士顿时红了眼，不听呼唤夫人的名字，直到把嗓子都喊哑了，可后者像是木偶一般无动于衷。

小道士逐渐冷静下来，两只眼睛还是通红，语气低沉地问狐妖道:“你带她回去之后会怎样待她，是噬肉饮血，还是吸其精魄？”

“天师说笑了，在下虽然生而为妖，却也已经修行了千年。若是我与天师年纪相仿灵智未开之时，或许真的会这么做，如今我也懂得礼仪人伦，如果真的如天师所说，恐怕用不着天师出手，这世间早有大能将我打回原形了，远了不说，就是令师，也饶不得我。还请天师放心，在下一定真心待她，陪她走完既接下来的完整一生。”狐妖竖起骨笛，对小道士行了一礼，颇有儒生风范。

小道士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开口道:“现在想来，当日若不是我叨扰了你的府邸，恐怕今日你也不必费尽心思用尽手段了，你能来此寻人而不是再去劫掠以为姑娘，可见你也并非薄情之人。反倒是我，借着师门之力欺压阁下，害得阁下忍受一年相思之苦。”

“天师宅心仁厚，在下不胜感激。那在下现在就带着妻女离开了？”

小道士只感到头痛欲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抚着额头，小道士强忍疼痛说:“你且一等，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若是今后让我得之你对她有半分不忠，我定屠你狐族满门。”

“在下答应天师，愿后会无期。”

陆.

狐妖走了，妻子也走了。第二天一早，小道士拜别了张老太爷，又上山去了。

多年以后，小道士不再是小道士，也成了人人尊敬的天师。

人们都知道天师法力高深，惠泽万民。却没有人知道，天师年少时也曾有过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