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急刹车“吱嘎”一下,想去撩头发的手突然卡在半空。她钉子似地盯着我,“…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前。”
“什么事…很需要帮忙吗?”边说边使劲掏手机。手机是新款,直版宽屏,背面闪电般炫过一道狐光。什么牌子看不出。
“没有。没事不能拨吗?”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那时间没上班?”
“应该晚班,”低头匆匆划屏,她随口说,“没错,那几天都是晚班。”
“哦,”我说,“怪不得…”
入晚华灯初上,淅淅沥沥雨来了。它不是意思一下就完事,而是不依不饶地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味。时候已过末伏,天气却还十分燥热,经这不间歇的小雨荡涤,凉意大快人心。
只是…
踌躇再三联系她,那头好似有些释然,“没关系啦,”她柔声说,“又不是没时间了。”
邻近本镇的小镇上,有家超市要开张。得知消息匆匆前往,抵达目的地,已是午时饭点。
“和气超市”。主街中段右爿那旮瘩,簇新的店招赫然入眼。古人有训,和气乃生财之道,“和气生财通四海”,看来店名是给对了,至于会否依训而行,那就不得而知了。
内去二百多平米的崭新空间,清爽的类似空气清新剂的气味四处逸散,仿佛早春三月又回来了。收银台、货架、冰箱、指示牌已各司其所,一副严阵以待的态势。两个服务员样的妙龄女子来去穿梭,忙得额头结满汗珠也顾不上擦拭,取货、挪货、摆货、标价…好似哪里见过她们,是哪里呢,一时又想不起来,算了算了,甭费心思了,当它错觉吧。
超市一角狭小的办公区见到了老板,一位貌似“华仔”刘德华的白衣男。看上去一团和气的他,使我倏然想起店外那张簇新店招。自报家门后寒暄一番,渐次进入洽谈程式。堆头必须预留,位置要显眼,最好在卖场入口正面主通道前,两端次之;货架也须争取黄金层段,以饮料区二、三层为佳。
也许是运气好的原因,洽谈出奇地顺利。目的已达预期,与“华仔”握手道别,正想举步出门,一个娇小身影冒冒失失迎面而来,将我撞了个措手不及。
“哎哟,对不起…”,那人抬起头,“啊!怎么是你?”
“…”
外头有人叫,“小英,小英,过来…”她诶了声对我说,“那边有人叫,你等等可好?”
不待我开口,闪身朝外去。怔怔瞅她背影,好像潜入可笑的梦里头。不过很快醒了,因为她又突然回头,投我一个莫名的黠笑。
“不必了,”回过神来我说,“我去别处瞧瞧,你回头拨我电话。”
县辖外六镇从地理来说,是亲如手足的一家子,从地图上看,自西而东,长长的黄缎绳以完美的弧状将之串联。换个可乐的说法,它们就像一条长绳上紧拴的蚱蜢,谁动了歪心思,想跑也跑不掉。
然而就像被迫分户谋生的兄弟各有所能一样,它们的经济发展各有特色。其间有以传统经商为主,有以倚渔业而生,有以旅游为支撑,有以瓜菜种植而闻名遐尔…脚下这个小镇就属后者。
以瓜菜种植为业,名气响当当,它可是县里最大的反季节瓜菜与设施农业基地,季上收成的豇豆、苦瓜、西红柿、圣女果、西瓜、哈蜜瓜,不分昼夜跨越海峡远销大陆各地。
虽是如此,镇上的容貌却没有因之而改观,依旧还滞留在过去式:坑洼的街道,低矮的临街铺面,铺面狭长光线黯淡,天气阴沉需亮灯才能看得清状况;银行只有信用社与邮储;食店稀疏几个;简易棚搭就的老爸茶坊乌烟瘴气;夜间娱乐还停在老掉牙的露天卡拉ok时代…
这就譬如名大气粗的一个人,披着一身烂衣裳。
目下唯一一家超市的开张,算是为镇上涂鸦几许养目的亮色。
不说你也许不知道,小镇与我是有缘的。结缘初于七岁那年,与爸爸来镇上喝婚宴酒,结婚的是叔爹(父亲的好朋友)的小孩。记得场面热闹得炸开了锅,记得桌上好多吃的,焖羊肉,大白虾,全家福(本地一种杂烩菜)、八宝糒,饭后裤兜被塞了好多饼干果馐,记得喜气的唢呐声声震人耳膜,记得回家的时候在柳州车车厢里太过疲倦,委在爸爸怀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咦,怎么眨眼就到家门口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悠然踱步街面,茂密的酸豆树随处可见。这些树皆有了些年月,上有手指大小的酸豆串串随风轻曳;树干与镇上人皆熟知的老姑娘“胖凤”的腰身一样粗壮,树枝成了拼命三郎,几乎要从二十米开外的立身地伸向主路来。在我以为,此乃镇上的不二招牌,倘若小镇重新上名,以“酸豆树镇”名之最是恰当不过。
沿主路往下,移动营业厅,镇卫生院,税务所,老市场,羊汤店,还有稀疏几个食品批零店。老市场旁污水横流;羊汤店临窗的灶台立一口大锅,腾腾热气吞没了风姿犹存的老板娘的笑脸;批零店几无生气,最末那个店面前,满脸横肉的一个男人倚着门柱抠趾甲。
丈把宽的一条河流横穿而过,那是五十步开外的镇尾。河岸右侧直下十余步,可见一平常农家庭院。门前立巨石,红墨汁写就“白沙河谷”。你别小瞧这片地儿,打开大门你会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它是一家声名远播的私人博物馆。
穿过两条林中小道,面积约一百二十米的展厅里,既有远古文化遗存,也有珍贵黄花梨古代文化器物,还有自战国至明清以来木土瓷器、海捞瓷器等海洋文化元素瓷器,一共收藏了自古至今海岛住民(黎族、苗族、汉族)的衣物、饰品、农具、器皿等三千余件。
这三千古物,系馆主痴情不改,穷毕半生而得。为了寻找、收集这些民间古物,他曾身负六百万巨债,也曾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时人称之“奇人”。
博物馆下游,广褒的田园接连不断,一直延绵至墨黛色的低矮的群山脚下。越过田园,东倚山西临海的一个村子在热烈日照下,投下孤枕般的寂寞的影子。村上头拐个弯,西线高速入口豁然而现。岛内的高速公路畅通无阻,并不像外省,沿途各处皆见收费站点。
止步博物馆前,转身慢悠悠往回走,期待中的声音终于等到。
“喂,你还在这吗?”
“在呵。”
“在忙吗?”
“没有,瞎逛。你稍等,我正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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