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空荡荡的教室
后来念到高一下半年结束的时候,文理分班,我就换了语文老师了。新来的语文老师L是个颇为书生气浓厚的人物。头发总是东翘一块儿,西立一撮儿的,似乎从来没有梳整齐过。法令纹深重的脸永远藏在一副老式的大镜片的后边。衣服也是常年一件针织衫,底下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老也不换的运动鞋。
当然这一身绝不是为了模仿那个什么布斯,当年他教我的时候还没苹果这回事呢,我们这群懵懂无知的小屁孩儿还没人晓得世界上有智能手机这回事情,更不晓得多年以后针织衫和牛仔裤再加上运动鞋会成为某年最流行的CEO行头。反正熟悉了以后,我只觉得,这身衣服把他衬得极老,一下子从三十岁跳到了四十岁的大关,仿佛中间的年月都被无声无息地偷去了一样,消失的不留痕迹。
L老师上课总是强调感受,不仅强调包括对于阅读的感受,还包括对于写作的感受。但过于强调主观的后果就是,很多学生都不能在对待他的语文课上保持客观的态度。
这就像是一个新人被推进了一扇完全没有兴趣也没有信心从事的事业大门,领路人却总是说“顺其自然”“只管向前走”一样,很多人自然心里不会踏实,表现出来的就是更加焦躁,急迫。虽说语文学习并不取决于老师这个道理谁都懂,任凭举出哪位著名的文学家都不是老师逼着教出来的,而是自己因为对文学感兴趣而学出来的。我承认即使是老师需要领路很久的纯理科课上,比如数学物理,学到高层次最后也必须自学。但对于语文来说,它早早地脱离了需要领路人身份的这个模式,道路是需要大家自己独自摸索的,于是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绝大多数人直到毕业也未了解这个唯一需要他们自己主动的任务。
于是语文老师既不需要担任领路人,又不能真的放手不管,于是就真变成“放羊的”了,逼迫一群从来不是心甘情愿的“羊群”向前走。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尤其这是理科班里唯一名正言顺残留下来的文科课。
我当年就担任L老师语文课的课代表,老师受到的压力很大,我这个课代表做的也如履薄冰。毕竟算作是理科实验班,同学又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是以“直言”“耿直”为荣的年纪,一耿直起来向家长诉苦,然后家长找到学校,伤到的就是L老师的心。
当然我并不是说直言不讳不好,只是值得称道的“耿直”都是建立在“宽容”的基础上的。还没学会“宽容”的孩子,却去拼命鼓动他们去追求所谓的“直言无畏”,甚至以为为荣,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L老师很热爱他的教育事业,也非常想教好课。每次同学给他提意见,他都是特别认真的研究,每次批作业都细细看完给每人写很多评语或他自己的感受。
在他教授的那一年是我高中时代尝试写作最多的时候(当然很不好意思的说我基本是在语文课上一边听课一边写各种东西,后来的孩子不要学我),最后写出来的东西积了一大本,还尝试过诗词写作。可以说那年算作我第一次尝试完完全全无拘束的写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模仿什么风格就什么风格,可以上一篇秉承古典主义,下一篇就投向意识流怀抱,前一章还是神经质般唠唠叨叨的事无巨细的叙事风格,后一章就耍个短小派的花腔。他都允许这样的作业交上去。有一次懒了,我居然在本上写一句:“本周太累了,作业下周双倍再补”,他居然都允许了······我现在觉得我当时做出的事情真不可思议,当年L老师居然这么纵容我······
L老师人很好,但我班的语文成绩一度很不好,尤其是高二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为此L老师承受了来自家长的很大压力,我做语文这科的课代表虽然不大多管闲事,但也有所耳闻这些事情。当时有一些同学还私下来找我,希望我或我的家长出头,跟学校说换掉L老师(当然找我原因不是我或是我家长有能力,而是我当时语文成绩比较好而已)。我对此的反应一律是装疯作傻,“哈”“啊”,通常几个疑问语气词打发掉找我的人。但我很快明白,就算我不表态,没有公开支持的态度对L老师这种极端认真的人也是一种伤害。
有一天语文考试结束,L老师监考,我作为课代表收上来卷纸,同学都纷纷出门吃饭去了。就在我低头核对卷纸数量的时候,L老师忽然悠悠说一声:“我是不是特别不称职?”
我当时就“啊?”一声,特别惊讶地望着他,这回不是装疯卖傻了,而是真真切切地惊诧了。我没想到同学们的一些言论会使他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自我怀疑。
他没看我,而是站在讲台上,拄着讲台望着台下空荡荡的座椅,目光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没在看,重复了一遍:“我是不是不是个合格的老师?”
这回我真真切切不敢说话了,就抱着卷纸呆呆看着他。最后他长叹一声,从我手里接过卷纸就走了。我没敢说的是,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流出泪来。
对着这空荡荡的,没有人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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