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向朗,字巨达。
我目睹诸葛亮的治政,自建安十二年至建兴十二年,整整二十七年,恍若旦暮。
旦暮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历史向的小故事:谈谈诸葛亮和他的下属一、
我仍记得建安二年的那场春雨,记忆使我的唇畔恍惚感受到了雨水轻微的甜美。
雨水中的少年通体缟素,不辨悲喜。
我第一次知道那个少年名叫诸葛亮,在他叔父——诸葛玄的葬礼上。
我将掌心在诸葛亮的肩头按了按,嗫嚅吐出两个字:“诸葛……”
诸葛亮深深作揖,和气而疏离。
我看着他整齐的鬓角上流转着湿润的光泽,柔柔的一缕,晃着人眼。
陌然有间,诸葛亮起身、举目,眼底只是平和,没有别的,平和而已。
我从袖内取出一只红漆的檀木匣子,递给他:“刘表托我带来的。”
诸葛亮接过盒子,微微摩挲着木匣的边缘,颔首道:“刘荆州还托您带了些话么?”
木匣赫然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枚玉髓。
“嗯、”我将头往下压了压,答道:“刘表说,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这是子贡问孔子的话,讲的是如果才华是一块美玉,应该深藏不露呢?还是应该迫切地去求去功名呢?
我原以为诸葛亮会仿照孔子答子贡的言论,积极出仕,然而他只是将玉髓取出,置于掌间,用掌心的温度暖着它。
他说,音色低低的、恭谦的:“君子无所争。”
“玄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我上前一步,握住诸葛亮的手,掌心用力,聊寄哀思。
君子之死,饭稻而含玉。
诸葛亮将玉髓置于玄先生的口中。
正寝南窗下的小榻上,玄先生闭着眼睛依旧是一副神色晏然的模样。
可是他再也不会醒来了,窗外的一株婀娜的辛夷遮蔽了初春的凄清,沁人的香气从口鼻里钻入,刹时就软绵绵地融化了。
诸葛亮的叔父,诸葛玄,是极少出席集会与宴饮的。
他偶尔会和水镜先生下棋,大部分时间则独居书斋治学。
我曾见过诸葛玄先生一两次,极偶然的;玄先生显然太过淡泊,纵然眉目非常之清晰深刻,也丝毫无法令人想念而眷恋——我很快便将玄先生抛诸脑后。
直到今日第一次见到诸葛亮,少年纤细而挺拔的身躯,与细雨间模糊了的苍白形容,才使我讶异他实在是与诸葛玄先生有几分相似的。
毕竟不同。
“诸葛、”我说,“你应当有所争的,你应当出仕。”
诸葛亮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树冠上如织的雨水,眉目清晰而温存。
历史向的小故事:谈谈诸葛亮和他的下属
二、
诸葛亮十九岁那年,亲自在后园,辛夷花架下,开凿了一口井,说是方便取水。
旦暮之间,依稀可听见咕噜咕噜的取水声。
诸葛亮偶尔独自抚琴,跻距着。
水声繁,弦声浅。
我鲜少与他见面,毕竟诸葛玄去世后他的境遇每况愈下,甚至听闻他不得不亲自耕种。
我偶尔拜访庞德公,倚在小榻上,闲闲把玩着一只只玉雕的杯盏。
他若碰巧来访,跪坐在席间,深深作揖。
我起身,拍拍他的肩头,笑道:“诸葛,很久不见呐。”
“巨达兄,别来无恙。”诸葛亮答道。
“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已。”我拆解。
他不答,青衣白袍,惨绿少年。
后来很多人会误认为诸葛亮是雄辩的,其实他在年少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飞扬跋扈,艰难的家境使他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沉静地坐在末席上,用他温和的眸光静静打量着发生的一切。
“诸葛为何总是不喜欢和别人论辩呢?”我问。
他疏忽一笑,答复了我九个字:“其智可及,而愚不可及。”
愚者想要自作聪明最是简单不过了,而大智若愚,才难以企及。
我心下一凉,凉得好舒服,再低头看,好薄的一片刀刃,已然刺穿心房。
而诸葛亮正端坐在那里,握着漂亮的刀柄。
沉香如屑。
历史向的小故事:谈谈诸葛亮和他的下属
三、
单衣的午后,闲庭花架下积了黄叶,蜉蝣剧舞上下。
晚风中兀立着的青年呵,美得使我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晚风之意可知乎?”诸葛亮羽扇纶巾地浅笑。
“我不知晓,若知晓,岂不是该此生迟暮了?”
我调侃道,一面贪看着,诸葛亮青年的风姿在我面前水流花放。
“谁不是凭借着甘美绝望,在这乱世中过尽自鉴自适的一生?”
诸葛亮仰面,眸光中流动着轻盈的喜色。
我从未见过他舒展出这样的表情,也没有见过他说出这种话,我只是讷讷地怔住,不知所以措手足。
“军师今日真是健谈。”我说。
诸葛亮浅笑,背面江水,慆慆不归。
夕阳追在他身后,拉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这一切使我浑身乏力,只差将自身抛却给垂危的阳光。
“要出使东吴了吗?”我问。
“非如此不可呢。”他答。
“只身涉险呢,您这算不算只身涉险?”我好笑地望着江水。
“我已不做孤身涉险的事了。”他说,“巨达兄会怎样抉择呢?”
“我怎样抉择,也都做不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壮举。”我赔笑道:“只要不碍着您就成。”
说出这句没来由的话,我兀自地心惊,很多年以后再回过头想了想,竟似一语成谶。
城头夕阳垂危,响起了点点鼓声,是在催促着晚归的行人——我该回城了。
诸葛亮不回去,他要去见孙权,然后这年冬天,周瑜在赤壁放了一把火。
历史向的小故事:谈谈诸葛亮和他的下属四、
建安十九年,诸葛亮领兵入川,我随后跟随着他进入蜀地。
彼年席间的惨绿少年,如今骑在银鞍白马上穿戴着整齐的玄袍高冠。
他站立在朝堂上的时候,恍惚间已经再也看不到年少时独坐抚琴的形容了。
水声繁,弦声浅。
浅冽的的弦声下是繁锦似花的成都,簇拥着,披在诸葛亮肩头。
我依旧跟在诸葛亮的身后,附和着赔笑。
泠泠沥沥的雨声灌透窗沿,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在襄阳的时候,亮与巨达兄就很亲善。”诸葛亮说,“那个时候年少,花还都很香,与现在不同的香。”
辛夷花架下的少年呵,如今站在黄金台上,援袍高踞,垂落的玄裳默然无间。
而我长跪台下,作稽首状,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我再欲伏首,幡然懊悔于自己过分的愚钝,以至于二十五年后才惊觉旧日的事实:
树冠上雨水如织,少年通体缟素,鬓角整齐,湿漉漉流动着一缕光泽。
那温存的眉目,其实是为了掩盖诸葛亮天然的倨傲与锋芒。
历史向的小故事:谈谈诸葛亮和他的下属
五、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王粲这么写过,所遇之人,所经之事,都是荒凉的无望,泛及了整个建安。
“建兴了,巨达。”诸葛亮腰间佩挂的章武剑,从怀内掏出一卷尺素,摩挲着,“已是建兴了。”
“是了,是朗失言。”觉察出诸葛亮的异样,我旋即改口。
已是建兴了,襄樊的辛夷花依旧缤纷,自开且落,再无人欣赏。
高台上诸葛亮的身影权倾一国。
高台之下,是累积的案牍。
诸葛亮的朱笔在三个名字后轻飘飘地画了个圈。
我震惊愤怒以至于失态:“丞相!常氏诸子,罪不至死!”
“您这是诛杀忠直大臣,以取悦奸佞小人!”
说出这话是我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抖着,不是愤怒,是畏惧。
“巨达是真君子呢。”诸葛亮只是平和地笑了笑。
“是的,南中是很重要,可杀了常氏一家,就足以安定当地的好强了吗?更何况为了那些土豪劣绅,去杀忠臣良将,真的值得吗?丞相!”我极力谏诤,无比执着。
“这么反感吗,巨达?”丞相平淡地笑道,“亮使你反感,以至于不能容忍了,对吗?”
我惊得双膝跪落在地上,深深地,只是匍匐着。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历史向的小故事:谈谈诸葛亮和他的下属六、
马谡失了街亭,战败之后却不知所踪。
“为什么要帮助幼常逃走?”诸葛亮问。
我摇着头说:“没有理由。”
“亮需要一个理由。”诸葛亮又说。
我蹙了蹙眉,勉强开口说:“幼常毕竟是我从小就看到大的故旧。”
“幼常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故旧。”诸葛亮说,他实在是很少这么啰嗦的。
我神色古怪地看着诸葛亮。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不协助幼常逃走,丞相您难道会轻饶了他吗?您若是真的放过他,自己揽了全部罪责,这才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你才这么做!此事若成,便全了你与幼常之私,若不成,便促成了幼常的必死无疑!”诸葛亮忽然截断我的话,把书简摔在地上,大声呵斥着。
我噤了声。
我从未见诸葛亮如此失态过。
沉默半晌,他扯了扯唇角,说道:“向巨达,你所认识的诸葛亮究竟有多薄情?”
这个动作看在我眼里,显得精疲力竭。
“诸葛亮并不是一个薄情的人。”我说。
诸葛丞相却不得不是。
历史向的小故事:谈谈诸葛亮和他的下属
七、
我,向朗向巨达,是第一个因为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而被免官的丞相长史,也是最后一个。
我所认识的诸葛亮,自建安二年至建兴十二年,整整三十七年,恍若一日。
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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