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好梦

作者: 零幺二八 | 来源:发表于2019-05-10 19:46 被阅读0次

    这里是新疆和田墨玉县和田河旁的一处不毛之地,距墨玉县城20公里,距皮墨垦区60公里。如果你来过这里,那么你不会再来了。温带大陆性荒漠气候下,黄沙,碎石,黄沙。三年里,除去我种下即死的树苗和长势缓慢的骆驼草,这里的植被覆盖率一直没突破过零。

    我的帐篷所在地的方圆五公里内,有两家住户。一家是独身户,住着一贫瘦老头,50来岁,姓孟,低保户,专司清理和田河水上垃圾,住在我两公里外的下游。

    另一家也是独身户,住着一个小伙子,二十五六岁吧。距我家(姑且这么说吧)西边八里地的山下扎着他的帐篷。他半月前来到这,说要在山里挖和田玉,孟老头说他脑子有病,有屁的玉......

    十年前的今天,津南的夏天似乎比这里还要热,我赖在D教一空教室,望着窗外滚滚的空气,想着寝室的植物,嘴里突然没来由的说,毕业后去新疆搞搞绿化吧!

    鼓起犯全家之大不韪的勇气,毕业后我毅然去了新疆。用毕业贷款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十四师二二四团,也就是皮墨垦区,承包了几亩还未开垦的荒地,为期五年。

    五年里,当各种树苗在我的土地上完成了极短的生命轮回后,我发现板结的土地还依旧板结。每当抚摸着我黝黑的皮肤和浓密的腿毛时,我就会想起四季交替的家乡和那里生生不息的土壤。

    我把皮墨垦区的失败绿化归因为土壤硬化和兵团人对我不地道。土地到期后,我把破损的土地交给了他们,又转战和田河畔,想着这样一双手什么不能搞出来!

    三年前我寻到孟老头时,他还是个白皙的胖老头,面净衣洁,不抽烟不喝酒,笑呵呵的问我从哪里来,然后又盯着我浓密的腿毛,真诚地说道,你好福气啊!

    我说哪里哪里,请问这附近哪里种树好活?

    他依然看着我的腿毛,笑着说道上游两公里是河滩地,应该可以。

    等我来到那里后,才发现所谓的河滩地,其实就是一片绵延一百多米的疏松的硅酸盐化合物,实在不敢令人相信土地里有一丝的营养物质。这里与其他地方唯二不同的是:靠近水源以及锄地更轻松一些。

    那晚我箕坐在河岸旁思考了很久,不知该去该留,皮墨垦区的五年实在是让我那搞绿化的执拗变得有些软化了。雪白的月亮照在地上,照在我乌黑油亮的腿毛上,顿时过往的无数画面涌入脑海,我心脏猛地一跳,鼻腔就像被打了一拳似的,难受的不行。我使劲的搓着我的腿毛,就像搓着给予参孙无穷力量的长发,心里一横,心说把剩下的钱用完,再搞不出绿化,就回家!

    于是我就在这定居下来。

    第一年,我用优质的泥炭土和草木灰掺进土里;用最耐旱,耐碱,耐贫瘠,耐高温的树苗一一试验;用容量很小的水桶每日浇灌不辍。可树苗还是难逃一死。我看着它们一颗颗慢慢死去,也只能浇一瓢水再无言离去。

    这一年内,孟老头总是带着吃的喝的来看我,跟我聊聊,说是一个人孤独得很。过年的时候,他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来,说我跟他年轻时简直一个样。得知我在经济上难以为继时,他毫不犹豫的表示愿意把他的存款给我搞绿化。我当然很感动,但是也表示这是个无底洞。他笑笑,拍着我的小腿说,别怕,你是有福之人。

    那时的他是多么可爱啊!

    第二年开春,我决定先种点易生长的骆驼草,孟老头知道后什么也没说。

    首先我把河滩地深耕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竟然挖到几块颜色艳丽的玛瑙,我视之为上天对我的赞赏。在深耕的时候,我还把那些死去树苗粉碎过后的碎屑混进了土里。最后,我小心翼翼地将购来的骆驼草安放到土里,然后每日都紧张的等待着。

    那年6月,我的骆驼草开出了红色的花朵,枝叶上甚至流出了琥珀色的刺蜜。尝着那些甜物,我甚至跳了起来。

    我邀请孟老头来观看,他却不以为然地看着河滩地里的骆驼草,过很久之后才说,还是要种树啊,草嘛,始终不是那么回事。说完摆摆手就走了。

    我坐下来想了想,只是觉得孟老头太迂腐了!种树真那么容易?而且种树是搞绿化,难道种草就不是吗?当然了,我承认,种活树确实是我始终不变的目标,但是有时候为了做成一件事,我们也得适时的迂回一下吧?所以我决定把草种下去。

    即使在种草这件事上我们存在原则性的分歧,但孟老头仍然每月给我送钱来,也照旧对我种的草提出不满意见。见到那些骆驼草的次数越多,他就越不开心。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觉得他的脸似乎变黑了,身影也比以前苗条了许多。我问他是病了还是工作太累,他摇摇头说,没什么,老了就是这样。

    大年三十的时候,孟老头没有邀我去吃饭,只是在傍晚给我送了只烧鸡和一瓶酒。我说雪太大,我送你吧。他说没事,你先吃东西吧。然后就拄着拐杖,一深一浅地往回走。我看得出他病了,跟以前白白胖胖的老头判若两人。我回帐篷吃着那只寡淡的烧鸡,摸着我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日将稀疏的腿毛,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好像正在死亡,空荡荡的。

    我和孟老头之间或许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许更大问题并不止于此。

    第三年的四月份,一场突如其来的凌汛冲上我的土地,把一切毁灭得一干二净,连土壤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孟老头的看法得到了客观规律的认可。

    坐在岸边,我直视着那些骆驼草的残肢,感觉早春寒冷的天气里,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也是冷的。

    不知什么时候孟老头拄着拐杖立在了我身后。“立”似乎不是很准确,他全身的力量似乎都集中在了拐杖上,整个身躯犹如趴在了拐杖上一样。脸庞枯黑,法令纹深深的,像是用利器划出来的。

    我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他深深吸了口气,良久之后,他慢慢地说道,前几天有个小伙子找到我,问我这附近哪里有山,他说他要在山里搞点和田玉。我跟他说往西边走有山。哼,脑子有病,这里有屁的玉!

    他似乎有些生气,沉默了好长时间又说,当初我就不该支持你,说不定你我如今生活是很美好的。

    他不等我回应就又拄着拐杖走了,走走停停,像我那被冰凌剜出又被狂风卷走的骆驼草。他不想我送,我也不想去送他。

    几日后,我收拾好行李,打算归家。当我来到孟老头家准备跟他告别时,他却不在家。于是我往西边走,找到了那个想搞和田玉的小伙子,问他知不知道孟老头去哪里了。他说不知道,就跟孟老头见过一面。

    我把我的玛瑙石送给他,他没有接受。你留着吧,我这有好些呢,他指了指山体,开心地说道。

    我跟他说,祝你好运!

    他真诚地说,祝生活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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