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边走,月光在前面,朝北边走,月光在后。
越往南,天越黑了。月亮引着我们,漅子里的水往南淌,田里的风声起了,泥土缝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叫的欢,只有我们是寂静的。
我们路过不宽的水泥桥,桥下两边是一望无际碧绿的颜色,那是一条碧绿碧绿的河,河面除了满满当当的湖草,还有更加碧绿的菱盘子。我问爷爷,那些是“菱”吗?爷爷说,是的。菱,有红菱,四角野生菱。我小时候牙口不好,家里人会帮我把它们横着,从中间剁开,我用手指一捏,菱就弹到嘴里。刚嚼时是黏黏的,再嚼时已是甘甜酥粉。吃红菱,我喜欢生吃,生涩的湖水加上成熟的甜嫩,嚼一下就会更加接近湖水的中心。
湖水中央,有勤劳的小船,搅湖草的人们。湖草搅上船给鸭子吃,菱淘上船给家里的小孩儿吃。小孩儿喜欢吃锅里煮熟的野生菱米子,野生菱有四只角,它蛮横地让你无法下口,只好拿起厨刀一个一个剁开来,乌黑的壳里面蹦出白胖胖的米子,还没等都剁完,小孩儿们就把砧板上的米子,一个接一个,连米子带屑子,通通拾到嘴里。大人们会笑着训斥:“馋猫精,也不怕刀不长眼睛!”不管是剁菱的人,还是吃菱的人,指头上都染上了黑紫的颜色。
菱的颜色会留在指头上好久,直到它们颜色褪去,人们又会想起吃菱来。
爷爷向着田野里的人喊:“还不收工啊。”
田这边的爷爷,大声“恩咯”一声,又继续干活。那边的爷爷,大声喊到:“儿回来啦!”我的爷爷,指着那边一个摇摇晃晃的头灯,说:“喊爷爷!”爷爷!我大声喊道,仿佛喊遍了所有的爷爷,田里的飞虫在灯光下都惊了起来。
月亮悄悄地,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到我们背后。前面黑咕隆咚一片,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白河。白河传来越来越近的鹅叫声,“嘎无,嘎无——”,走近一看,是千百只白色的鹅,它们在月光下,像一个个浪头攒动,在漆黑的林子里,汇聚成一条“白鹅河”。它们快要飞了,飞破这片寂静的夜晚,形成另一种寂静。
我们继续走着,“白鹅河”的声音也渐渐远了,比起天上的月光,它们更像是地上的月光。
地上,是个无比广阔的名字。地上的月光,也有万种。未归人遥远的车灯,不太明亮的路灯,村里人家窗前的灯。
还有一种,偶尔记忆的闪光。不知人为何会一种记忆的天赋,在昏暗处,或者不昏暗处,想熄灭就熄灭,想点燃就点燃。
我跟爷爷讲,那时候有位姐姐嫁人就是在这个桥头,坐船去的。月光里,姐姐顶着红头纱,从这条河去了泰州。我站在桥头,看着看不见的河水里,有看不见的青春。若干条红头纱从这里经过,小河一直流淌。
我问爷爷:“那时候结婚都是坐船吗?”
爷爷说:“是的。”
我问:“为什么?”
爷爷回答:“花桨啊。”
划桨啊,划许—— 划许——
白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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