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从家乡寄来了一道独属于春天的美味:蚕豆鱼。当我下班刚刚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一股久违而温暖的味道扑鼻而入,继而在心间萦绕。
我有多久没吃过家乡的蚕豆鱼了啊!久远得似乎没了记忆。我也吃过黄山的蚕豆鱼,然而总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怎么会是记忆中的味道呢?一个长在淮河北岸,一个长在淮河南岸,土不是一样的土,空气不是一样的空气,时光也不是一样的时光。
蚕豆鱼,这名字有些费解,又有些可爱。很想追根溯源是谁给还没有长成熟的嫩嫩的蚕豆取名为“蚕豆鱼”,就像我们在孩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总是喊他“宝贝”那样亲昵。最初叫出“蚕豆鱼”的那个人一定是极有自然关怀、探索精神和生活情趣的人,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类人,每一株植物,每一种花,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大山都像人一样,在广袤的大地上有了自己的归属感,有了自己可辨别的属性。
一家人都因为从故乡而来的这一箱蚕豆鱼满怀喜悦,就像准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那样。公公边把蚕豆鱼的两端掐去,抽丝,边愉快地哼着小曲。婆婆可是一把做饭的好手,更何况这是她还在家乡时就已经做拿手的蚕豆鱼呢。
蚕豆鱼的吃法大致有两种:煎、烩。我们家更偏向于烩。婆婆清洗好公公摘好的蚕豆鱼后,开水里淖一下,冷凉,拌上面粉,放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出锅。再烧一锅开水,烧开后倒进煎好的蚕豆鱼。厨房里蚕豆鱼天然的带着泥土的清香和被煎过的油香混合在一起,在人的鼻孔里游走。
在这美味里我想到了故乡。那时候家里还有土地,土地上还种着大片大片蚕豆,清晨,露水还未散去,母亲挎着一个竹篾编制的小篮子欣喜地走在弥漫着蚕豆的清香的土地上,寻找着嫩得似乎能沁出水的蚕豆鱼,盘算着怎么给我们做出一顿美味的餐饭。她总是面露着我说不出来的喜悦。
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样讨厌土地,对土地上种了什么也从不关心,对一切的农作物似乎都没有感情。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数次想过逃离,逃离土地,逃离熟悉的、束缚着我、捆绑着我的一切,连那些清香的蚕豆,长长的豆角、嫩绿的菜叶都一起连带被惩罚,我不喜欢吃它们。
那时候我想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我想离开混合着土地和植物味道的家乡,我想到远方去,随便怎样的远方,都比那片熟悉的土地更吸引我。背叛似乎是青少年时代最惹人讨厌又最明亮的主题。
婆婆问我要不要在蚕豆鱼汤里再加些什么,做了一辈子饭的婆婆对饭从不自作主张,其他事皆如此,她隐忍着自己所有的坏情绪,内心里似乎没有“自我”,装满的都是别人。这个在黄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小心翼翼又心甘情愿地照顾着家人,如大地般包容着每一个人。我说那就加点什么吧,似乎无需多想,我把朋友送来的粉丝,先生买回来的豆腐衣泡在滚烫的开水里。
一锅南北食材混合的蚕豆鱼烩粉丝完成了所有的仪式,香喷喷地出锅了。我给每个碗里平均分配好蚕豆、粉丝和豆腐衣的分量。公公婆婆、先生和我无疑都偏爱蚕豆鱼,至于孩子就难说了,我怀念的味道于他们是陌生的。我满怀着期待迫不及待地吃上一口,面粉的软糯,嫩蚕豆壳的酥脆爽口,初成长的的蚕豆粒的绵软,再加之咸鲜的汤汁,简直是人间至味啊!记忆中的味道由感官弥漫到内心深处,唤醒的是久违的愉悦。我极力鼓励着两个小男生去尝试,我夸张地形容着蚕豆鱼的美味,讨好地希望他们尝一尝我曾经讨厌现在却无比眷恋的家乡味道。
“咦......一点都不好吃。”十一岁的大男孩嫌弃地说。“我是黄山人,又不是颍上人。”六岁的小男孩调皮地反抗着说。这话刺耳得就像我当年跟我妈说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一样。可是我该怎么阻止他这么想呢?我又干嘛阻止他去说出这样一个事实呢?除了籍贯,除了我们,在黄山出生成长的他和颍上有什么关系呢?每次听到小小的他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失落。仿佛因为这句“我是黄山人”,我们亲密无间的母子关系有了一些疏离。
两个孩子吃完了粉丝,也吃完了豆腐衣,蚕豆鱼却孤单地躺在碗里。虽然撑得圆圆的肚子已经盛不下任何东西了,我还是吃光了两个碗里剩下的蚕豆鱼。想到少年时代我剩在碗里的蚕豆鱼,是不是也被依恋了土地一辈子的父母悄悄吃掉?
曾经并不喜爱的蚕豆鱼如今却成了不舍得丢弃的美味,曾经一心想逃离的家乡如今却成了最渴望到达的远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