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河

我醒在了那年夏天的梦河水底，我只知道我是死人脸上一抹胭脂化的妖，死的是三十年前的宋家二小姐，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师父那晚把我从水里救起来的时候我都还没有睡醒，他是个一身仙风道骨的老头。他还给了我名字，胭脂。因为我上不了岸，不然我可能一辈子被困在昏暗阴冷的水底吧。

我常常问师父他当时是怎么看见我的，为什么要救我？他瞄了我一眼“那晚出门河边散步不小心看见的，我正好缺个徒弟便随手救了。”他边说边笑。而我每次都都不相信，因为至始至终我问师父这个问题的时候师父总是欲言又止目光躲避着我。我靠着我的智商一眼就看穿了并暗自得意，但我并不会因为师父骗我我就生气，因为师父救我给我自由比一切都重要不是吗？我总是容易满足容易释怀......

师父他是个小有名气捉妖师。从我做他唯一的徒弟起我就开始跟着他，看他在梦城走街串巷揭捉妖招募单。请帮忙捉妖的都是深宅大户人家，家里妻妾太多被害化鬼啦，什么家里老猫老狗成精啦，只要师父出手就没有他捉不到的。我对师父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如果师父不乱花钱搞得家里一贫如洗我可能会更仰慕师父。

我师父确实捉了很多妖，但是每回捉完都会关在他房间的宝贝瓶子里，我有幸见过一回那个瓶子，是我吵着要看师父无奈才给我看的。是个镶红蓝圆宝石点翠珍珠的女式宝瓶，我敢断定这是我们全家上下最值钱的宝贝了，而且一定是师傅的老情人送的，为什么不是妻子或者女儿送的呢？因为师父说他这个人孤独了一辈子。

他每次晚上喝了酒都爱问我一个一个问题：“胭脂啊，你后悔我救你吗？”他总是一眼愧疚的看向我。

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多出的白发在烛光的闪烁下像无边的白雪，每次都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师父，胭脂从不后悔！”师父每次听完我说了这句话都会把头躺在烛光下，慢慢闭上眼睛，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睡着了，亦或是想事情。

而关于我寄生而化形的宋二小姐，师父也曾问过我，这是我醒来就有的记忆，而我也知道她的故事......

那年桃花都开了，她叫宋漪。宋漪是梦城最美的姑娘，这是梦城青年公认的，见过的无有不在梦里再遇。宋漪小姐的父亲是一位富商，一日在外偶遇了一赶考学子，青年赶考路费被偷了，宋老爷跟他闲谈几句发现他言谈不俗，有登庙堂之相，便带回家相助于他。

落魄才子与富家小姐相爱的故事便从街头巷尾的本子上一跃到了现实里。他们相爱没多久，宋漪就不顾他能否得到功名便要与他成亲，宋漪父亲无奈只得答应了。他们成婚后恩爱两不疑，许下了山盟海誓。半年后青年便跟宋漪惜别进京赶考了，可是直到科举结束宋漪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宋漪一直在家等着他回来，可是等来的却是别人带回的消息，他一举夺魁在金殿被钦点为状元郎娶了公主......

宋漪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像疯了一样关在家里等他回来，每天嘴里念念着：“阿然......”一年后初夏的夜晚宋漪独自出门来到梦河一跃而下，死在了梦河的河底。

我不知道宋漪为何没有化为妖，而我只是她脸上的胭脂却化了妖。我只知道日日夜夜我脑海里都回荡着她那句：阿然，阿然......

当我给师父讲完宋漪的故事的时候，师父眼角有泪从脸颊划过。我不知道是他觉得太感人，还是别的原因，一定是宋小姐的执念太感人了吧？我这样想。不管是负心寡义的青年，还是痴心不悔的宋漪，春风又如何？明月又如何？纷纷求不得。我却都没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仿佛我只是个看客而已。

等到梦城桃花开的时候，师父来跟我说：“时候到了，胭脂你收拾收拾吧，跟我出城。”

“去哪？”我一脸诧异的问。因为自从我被师父救了之后从未离开过梦城。

他看着我说：“京城。”他沉默了一会又说了一句：“可能我们再也不会回梦城了。”

“好吧师父，你去哪我就去哪”我笑道。此时我还不知道我们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师父带我来京城是替一大官之家捉鬼，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被请来的，他带我像以前一样住进主人家里准备布置几天。路上的时候我见到城里有很多官家子女个个美貌俊俏，我如是跟师父说。师父眼神慈爱的看了我一眼说：“他们都不及你半分。”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长的挺好看的，因为每次出门总有男男女女对我投来不加掩饰的神色。只是没想到师父也居然也这么认为，我就更加开心了。

我在陆家住了两天已经和陆家小姐打成一片了，深闺小姐都对捉妖的事感到好奇，一来二去就熟识了。这天我正和小姐们讲我和师父捉妖的经历，门外传来了一个好听的男声：“大姐，我给你们带胭脂回来了。”我转过去一看，来人不过二十出头，玉带束冠一头墨发披肩，着月白色薄衣，眉目星神俊朗，眉毛弯弯带着笑意。

“好弟弟你来了啊？”三小姐陆清清笑道。

大姐陆娇娇插嘴道：“衍儿快，把胭脂拿给姐姐们试试。”

陆衍笑着走了过来给陆家小姐一人分一盒，等分到胭脂这里的时候，抬眼看向胭脂肤若凝脂的脸庞愣了神，不会儿回神含笑问道：“唐突了，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胭脂，跟师父来陆府捉妖的。”我对他笑着说完便害羞的低下了头。我为什么要对他笑呢？因为我喜欢这个公子，就是你们想的那个喜欢，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回答思考间我连跟他的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待我回去再见到师父的时候我跟师父说了这件事我说：“师父，我觉得我好像坠入爱河了，我喜欢那个陆家的公子。”没等师父回答我又问：“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不靠谱的啊？我居然会对人一见钟情。”

师父放下了手里画着的符纸，抬头看着我说：“胭脂，你后悔我救你吗？”

“不后悔，我觉得我现在很幸福。就算陆衍他不喜欢我，我能有喜欢的人就很满足了，我只是个妖而已。”我坐到凳子上双手捧着脸笑着说。

师父看着我突然满脸严肃的说道：“他一定会喜欢你的，等你们在一起了我交代给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我收敛了笑答道：“好。”

果然师父说完没多久陆衍就来找我了。当时我还在跟桌子上的烤鸡战斗着，陆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桌子面前，含笑看着我喊我：“胭脂。”

我满嘴油抬起头看见是陆衍吓了我魂都快没了，虽然我是妖但是妖也要维护妖的形象啊。我望着，顺手拿帕子擦了擦嘴问：“什么事啊？进门也不敲门。”

“我一紧张忘了，胭脂，我喜欢你。”他收敛笑正色道。他又说：“虽然我们只见过短短几次，但是我之后便一直忘不了你，我知道你们要走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一脸紧张等着我答案。

我心想还是师父厉害什么都猜到了，但是这个进度是不是太快了点？于是我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我要拒绝他，我准备吓吓他。“其实我是妖变的。”我一脸严肃的说。

他却说了一句我没想到的话 ：”“胭脂，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结束跟他的对话的，最后我和他在一起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人会不介意我的身份喜欢我，我以为这辈子只有师父不介意我的身份。晚上我去到师父房里，我不知道妖为什么也会害羞，师父看着我红通通的脸问我：“胭脂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师父，我和陆衍在一起了，他说他不介意我是妖。”我开心告诉他。

然后师父眼神幽深的盯着我似乎要把我盯出个洞来，说了句：“胭脂你后悔吗？我救你，把你带到京城来？”

“不后悔，如果胭脂没有遇见您，可能一辈子在梦河河底上不了岸，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神色坚定的说道。

“那好，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好。”我不假思索的答应。

于是他起身到柜子里拿出了我们家的镇家之宝，收妖宝瓶。我看着师父手里的瓶子一脸疑惑，还没等我问师父边告诉我：“胭脂，等你跟陆衍成亲的时候你把瓶子带进洞房，见到陆衍打开瓶子念我教给你的咒语。明白吗？”

我摇头满脸严肃的说：“师父别说成亲还早，为什么要打开这个瓶子？陆衍不是会危险？不行，我做不到！”

“胭脂，有些事我总有一天要告诉你的。”他慢慢坐下来看着我说道。但是我却没想到师父说出了我这辈子都没想到的话：“其实我是宋漪的父亲宋止书。我不止是商人，家族也炼妖，而你是我在女儿死后炼出来附在她身上的，你跟我女儿宋漪一模一样。”他目光幽深的看着我。

我流着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脑子乱成一团。我红肿眼问：“师父那你炼我做什么用呢？为什么要害陆家？”

“陆家的家主叫陆然！而你和陆衍这么快相爱也是我下的蛊，不然他不会这么快爱上你，你觉得正常人会爱上一个妖吗？”他边说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愧疚和不忍。

“所以你谋划这么多年？一直问我后不后悔？告诉我我们永远回不去梦城了？”

“胭脂，我们真的回不去了。我炼你就是为了这一天，你是个好孩子。”他说完便施法弄晕了我。

我不知道什么跟师父聊完第二天醒了为什么忘了很多事，我什么都忘记了，我却记得师父还有陆衍。师父告诉我我跟陆家小姐玩的时候从假山上掉下来摔了头，我深信不疑，师父从来没有骗过我。这段时间我很陆衍感情突飞猛进，我常常想我是多么幸运才会遇见陆衍这样的男子？他跟我说话永远含笑，他喜欢抚着我头发叫我：“阿胭，阿胭。”而我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他的笑颜，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是幸福的，我在心底问过自己，我的心告诉我的答案。

陆衍带我见了他父亲陆然。陆衍父亲的名字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冥冥中有人时常在我耳边呼唤。他父亲眉眼带笑和蔼可亲，跟陆衍神似。不知道为什么他父亲爽快的就给我们定下日子。后来见到陆衍娘亲的时候，他娘亲才偷偷告诉我，陆衍说不能跟我在一起便要孤独终老，陆老才终于妥协。

我很陆衍成亲的前晚师父来找我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宝石瓶子，告诉我务必陆衍来的时候打开瓶子，并念咒语便会看见师父送给陆家的礼物，我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开心的收下了。他离开之前还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告诉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蛊，陆衍是真的喜欢你。”

第二天我们早早的的拜完堂，晚上陆衍才终于回来了。他含笑揭开了我的喜帕，我看着他被红色烛火映照的侧脸，恍惚想起了什么却一瞬而过。我笑着望着陆衍说道：“嘻嘻~阿衍。”

“嗯，阿胭。”他笑着。

我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师父的叮嘱，我取出了瓶子，让陆衍等我打开师父送的这个宝贝，陆衍欣然同意了。如果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一定会后悔，可是没有如果。我不敢不听师父的命令，我默念咒语并打开了，突然我只觉得一瞬间我浑身难受得好像要死了一样，有人把我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出去，要把我拉向瓶子里。我看见陆衍慌了神抱着我不停的叫着我的名字，我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但是我好像就要失去他了，也即将失去我自己。

疼痛的瞬间灵魂抽离，我想起了所有事。原来我只是师父炼来用来开启瓶子的钥匙，以我的灵魂为代价。瓶子是宋漪的，死后被师父炼成了邪物用来报复陆家。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我记起了宋漪，记起了梦河和梦城，但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忘记过陆衍。

“阿衍...阿衍...”我痛苦的流着泪在他怀里叫道。像宋漪死前叫阿然那样，我想再多看陆衍一眼，再多看一眼......

陆衍脸色惊慌失措不再带着我喜欢的笑意，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了。我的灵魂抽离到瓶子里，最后瓶子里黑气蔓延出来，蔓延到抱着我的陆衍身上，跑进陆衍耳朵里，嘴巴里，他的身体里。眼睛不再清明，眼里永远不会再有我，他再也见不到他的胭脂了......

那晚的陆衍成了邪物的行尸走肉，杀光了陆家所有人包括他父亲陆然，遍地血海，带着宋漪父亲的恨意。宋止书只想报复陆衍一家，知道自己也活不了了，于是以己之身为咒杀了陆衍封印了邪物，给自己的复仇之路画上了句号。

桃花又春去，繁华也纷落。陆然上京赶考完回家那天，路上意外遇见了土匪调戏女子便上前制止，没曾想土匪见野外人少竟然致人于死地。等陆然躺在地上血流成河快不行的时候，遇见了同他一样赶考却没赶上的曾云。陆然哀求曾云捎信给宋漪，让她断了对他的念想再嫁，曾云便顶替了陆然的名字......

宋漪在陆然死后的一年那天晚上梦到了陆然，宋漪梦到过陆然登高堂，梦到过陆然娶公主，唯独没梦到过陆然死在血泊里，梦到陆然在血泊里不断叫着宋漪的名字：“阿漪...阿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