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月,南宁和顺电子厂的员工,和顺电子厂在邕江河畔。
电子厂旁的上空,夜晚,五彩斑斓的光线切割着这些三三两两外出的电子厂员工们升腾的短暂而麻木的欢乐;这些欢乐被切割后散开,像是奇异而且色彩纷呈的印度香料和罂粟花混合后在空中绽放,在体外迎来第二次的高潮,然后在凌晨灯熄后幻灭。
邕江,江面一片灰暗。我想知道,那里有究竟有多少美好的希望、充实的理想的破碎的血肉才会如此的阴沉可怕。
江心月23岁,15岁便开始在南宁打工。她的身材矮胖,脸圆而大,油乎乎的鼻子上有一块石油渍一样的斑。
她听过最美妙的赞美是:“你长得不难看。”这是她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两年后,母亲临终前因为感激而说的话。
张心月听到母亲的话后泣不成声,蹲在地上手臂撑在膝盖上,掩面痛哭。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的母亲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吐出舌头,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表明了刚刚的违心的话,是多么地影响她作为一个将死之人的胃口。
张心月放下遮住脸的手,站起来看到母亲闭着眼睛,胸部已经不再起伏,舌头像一块快要融化的雪糕耷拉在张开的嘴边。以为母亲有什么要嘱咐自己的感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死了,就又咧开嘴大哭了起来。
在电子厂的生产车间,有人捅了捅梁伟的胳膊肘下的肋骨,神气活现地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说:
“梁伟,你老婆来了。”
梁伟正坐在工位上,低着头玩手机,头也没抬,干脆地说:
“那是你老婆,操你妈的。”
“有些事情,不难想象。”另一个人语气诚恳、表情沉着地说。
“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张心月是由三坨牛粪堆成的。”他继续说。
这时,每个老表都像嘎嘎叫的鸭子,张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江心月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凡是她出现的场合,只要她一说话,气氛就会冰冷下来,就像是下霜一样。
她的宿舍里那些调皮,滑头的人,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有这样的能力,寻她开心了。
她们拿着黄色的长方形纸,画上一个看起来怪里怪气的正盘腿坐着的圆脑袋的滑稽小人,下面歪歪斜斜地写上“封印”两个字。
晚上,在她平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在她的额头,肚脐眼,两只手臂,两个膝盖都用浆糊把这样的符咒贴得牢牢地。
早上她起床的时候,仿佛僵尸复活。江心月正在叠被子,突然感觉额头有什么东西,用手扯下了这黄不拉几的符咒。拿到眼前一看,整个心立刻就空了,她的脸色发青,眼睛失去光彩,眼珠象疯女人似的转动着。
她的泪水从眼角流出,表情忧郁、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是在水里淹死的人,悲伤地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接着,她安静地把身上滑稽的符咒都扯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仿佛有一双手,野蛮地撕扯下她脸上的所有表情,眼睛里的所有情感。她恍恍惚惚、精神萎靡、食欲不振,经常坐到一个没有椅子的地方,狠狠地摔了一个跟头,然后跳起来,失声尖叫着逃跑,又撞到墙上;那几日里,她总是鼻青脸肿地出现。
她的室友们这时都于心不忍了起来,一起在宿舍议论,大家都带着善良的负疚的眼色哆嗦着。其中一个嗓子带着颤音,用感人的声调说:“我们到底都干了什么?平时孤立她就算了。”然后,她咬着牙蹭的一下从床边站起来,杨起来手,指着那几个始作俑者,气愤地说:
“你们几个真是恶心,如果可以,真想拔光你们的头发。”
始作俑者们红着脸低下了头,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裤腿的线。
“我们今晚给她道歉,以后不能再孤立她了。”那人说。
她们的痛改前非维持了三天,就结束了。
“江心月是不是傻呢?说话不经过大脑。”
“对,昨天……。反正我是受不了了。”
“话说,你们几个没封印住啊。”说话的人,狡猾地瞪出眼珠,戏谑地说。
“我们法力不行啊,哈哈。”
“要不然今晚再试一次?哈哈。”
“可别了,你看她上次装得多像,不就开了个玩笑嘛?装得像个神经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她爹妈。”
“我以后是不乐意跟她说话了。”说完,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嗯”
“嗯”
“嗯”
…女人们点头如捣蒜,晃着的下巴跟锄地似的有力。
其实对于男人们的讥讽,女人们的孤立张心月有着比任何人都更敏感的体验。只是,她像一棵长在废井里的树木,没有人在意她想什么,她也从没有机会表达。
每次她听到谈笑声,都会不由地心头一惊,脸色发白,睁大眼睛露出惊慌、浑身不自在的表情。她可怜地、傻乎乎地、坚定地、不带丝毫怀疑地就认为这调谈笑声是针对自己而来,是针对自己可悲命运的本身延伸出的更尖锐的嘲讽。长久生活在惊慌和孤独寂寞中的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收获友谊和别人和善的目光,期待能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电子厂里的有些员工买了电瓶车,每当放假或者下班的时候,一群人像是黑压压的老鼠一样围着某辆电瓶车。
电瓶车的主人,一只手懒懒地提溜着钥匙,一只手仿佛骨折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垂在车头时速表的位置,一只脚踩着地板,一只脚踩着车踏板,屁股坐在车上。因为骄傲而不自觉地眯着眼睛,轻飘飘的语气在围观的人群中心显得如雷贯耳。
这样的场景在张心月的内心里仿佛火一样的燃烧,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把她的床都烧得滚烫,自己内心被现实的孤独禁锢已久的欲望,像匕首一样扎着她的心脏,扎着她的胸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睛通红,时刻紧绷着眉毛,像是魔鬼一样地节俭。
早餐在饭堂只喝免费的汤,午饭吃半个馒头,到了晚饭甚至于连剩下的半个馒头也舍不得吃,心里想:
“要是我现在不吃,等到明天中午再吃,不就省了半个馒头吗?”
然后,脸瞬间红到了耳根,难为情地笑了起来——她正在为自己聪明的想法感到害羞。这时候,有几只蓝色的小精灵,跳上她的膝盖,眨着闪亮的大眼睛,两只手抱拳,放在下巴的位置,羡慕她的智慧地夸奖道:
“张心月,你真聪明,要是我有你的一半聪明就好了,你的目标一定会很快达成的。”
然后,张心月微笑着用手在膝盖上面拍一拍,可爱的样子仿佛拍打恋人的肩膀,蓝色的小精灵就消失不见了。
她甚至连洗衣粉也不买了,偷偷地用别人洗过衣服没来得及倒掉的、浮着泡沫的脏水。在她洗衣服的时候,蓝色的小精灵又跳上了她的膝盖。这次她依旧是红着脸,可是却笑出声来“呵呵呵……。”
这笑声突然从宿舍半掩的厕所的门里传出来,让她在外面的室友们,犹如一根芒刺突然扎中了自己的后背,又惊又怕地打了个哆嗦,舌头被烫着了似的问:“怎么了?”
“好像是从厕所里穿出来的,我去看看。”
有个人垫着脚尖心惊胆战地靠近厕所的门,缓慢的动作、惊悚的表情仿佛她正踩在满地的碎玻璃上。她的脸越靠近门越苍白,等她透过门缝看到张心月蹲着洗衣服的后背时,她的脸已经变成青色了。
几个月后,张心月脸涨得通红,拿着一张崭新的毛巾,擦着那辆光芒万丈的、令人自豪的、高贵的橘黄色电动车,那辆车就停在员工停车的蓝色小棚子底下。
老天爷啊,这辆车看起来是如此地尊贵、体面、要是你看见了一定会联想到它的主人,是一个漂亮、有知识、有礼貌、有教养的人。张心月站在它的旁边,人们无法回避她的一些缺点,但是会把她的缺点归结出一些伟大的、感人的、高尚的原因。
例如,她的身高矮一定是因为,她从小父母双亡,而且还要辛苦地养活弟弟妹妹,所以营养不足;她胖是因为后来弟弟妹妹死了,她太思念弟弟妹妹了,精神痛苦以至于暴饮暴食;她鼻子上的黑斑一定是因为,她过马路时为了救下一个与她毫不相识的、快要被车撞倒的小女孩所以才留下了伤疤。你要知道,人们什么都想得出来。
这辆车几乎掏空了张心月的积蓄,连买带上牌,花了一万五千块钱!这几乎是普通电动车的五倍!受尽了孤独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到了周一中午下班的时候,她的同事们在停车棚里发现了这辆拥有高贵品格的电动车,而且张心月正在开动它!
同事们纷纷围了过来,夸讲张心月的善良、体贴、温柔、甚至是美貌。
“认识你简直是我们的荣幸。”
其中一个激动地跺着脚,兴高采烈地说。
“以前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你和我身边的那些庸俗的人都不一样。”
另一个人用有如基督徒向上帝祷告般的语气肃穆地说。
“你真漂亮!”
有人发自肺腑地、诚恳地说。
“你很聪明。”
有人深沉睿智地说,仿佛是阿基米德在冷静的夸讲他的学生。
……
那天晚上,张心月瞪着闪烁着满满的流光溢彩的眼睛,久久不能睡去。
同时,已经在宿舍的上铺发出鼾声的梁伟,被自己的下铺狠狠地踹了一脚床板,他的头弹了起来,又重新摔到绵软的枕头上。
梁伟好像喝了苦药似的皱着脸,半睁开他的小眼睛,生气地嘟囔道:“是不是有病?”
“梁伟,你老婆买车了。”下铺的人,用天真而憨厚的语气故意说。
梁伟听到后猛然睁开眼睛,唰的一下坐在床上,手用力地敲着床板,跟打铁的锤子一样,怒气冲冲地边敲便怒吼道:“老婆你妈,我说了多少次,我和她只是同村而已,从上学的时候就这样说我,你们是不是傻啊。”
“你上学的时候还不认识我们呢。”
下铺没有害怕,而是继续用冷静而天真无邪的语气说。
梁伟蹲了起来,一手抓住护栏,双脚一蹬,跳到了床下,又跳到了下铺的身上,隔着棉被寻找他的脖子,激动地说:“我要杀了你”
第二天的晚上,同事们聚会的时候诧异地叫上了张心月,在邕江边上的一个火锅店里,梁伟坐在张心月旁边。
梁伟的脸是灰色的,眼眶特别深陷,瞪着红肿的眼珠,身体在可怕地发抖,扫视着桌面上的人,谁要是敢拿他和张心月开玩笑,他绝对会杀了对方的。
在饭桌上,张心月又被恭维了一番,她脑瓜侧向肩头,倾听着,红热着脸,愉快地微笑着。
突然,一个鼻青眼肿的人,一只腿拖着另一只腿,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坐在梁伟旁边,用手摸了摸肿起的眼睛,看了看梁伟又看了看张心月,昂扬起下巴,眼睛里露出孩子般的倔强,他顽强地发出了清晰的声音:“梁伟,你老婆买车了。”
说完,大家都哄笑了起来,煮沸的火锅汤水在火辣辣地翻滚,刚刚的那个人,也就是梁伟的下铺,紧咬着后槽牙,直起了身子。
梁伟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的下铺,然后转身,走出了门外,走到张心月的电动车旁边,一脚把它踹进了河底,咚的一声,溅了他一身水,然后他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晚饭结束后,张心月脸上带着笑容,轻松的走到了邕江边停车的地方,看见自己停车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两眼一黑,心脏砰砰直跳,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她的同事们也围了过来,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她凄凉地说:“我的车不见了。”
同事们像是在暗处被惊吓到的老鼠,由聒噪变得安静。片刻后,有人同情地说:
“天呀,一万五千钱呢。”有人洋洋得意地说:“幸亏我没买,不然不一定就是谁的不见了。”有人冷静地分析说:“电动车在南宁被偷的太多了,一定是被偷了。”
张心月连路都走不动了,几乎是被人抬回宿舍的。
第二天张心月用被子蒙住头,没有去上班,这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旷工,也是最后一次。
到了晚上下班后,同事都回了宿舍,张心月还是在床上一动不动。厕所里传来了悄悄说话的声音,“你知道了?”
“什么?”
“张心月的车是被梁伟踹到河里去的。”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
“你别说出去,不然会惹麻烦的。”
“嘻嘻,我也就跟你说而已。”
这时候,躺在床上的张心月,身体猛然地抖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他们又要忙碌地赶去聚会了,还是在,邕江边的那家火锅店。梁伟正站在江边吹着风,他的舍友惊奇地看到张心月,正在梁伟的后面接近他。她头发乱蓬蓬,穿着破旧的衣服,脸色吓人地苍白,眼睛里散发出刺骨的寒意,梁伟刚回过头,就被张心月抱推着掉进了邕江,砰的一声,他们再也没有浮上来。
他们的同事们焦急不安地围了过来,有人急得直甩手,有人哭了起来,但是没有人跳进江里去救他们。
邕江,江面一片灰暗。
第二天晚上,一个走路跌跌撞撞的人,走到了江心月和梁伟落水的地方,朝江面吐了一口口水说:“你老婆车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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