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后一次机会
哥哥。
沈瀚的语气很轻,轻到像孩子的呓语。寒川却因这轻柔的语气而膝头发软。
一声稚嫩的童音不知从何而起,清脆透亮地穿过他的大脑,生生地将他和现实割离。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寒川努力归拢思绪:
“沈瀚君,你没有哥哥。”军部的调查必须确凿无疑,何况是沈令书这样重要的人物。
似乎并不意外这样的答复,沈瀚窝在寒川的怀抱里,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那么,寒川君呢,有没有弟弟?”
“没有。”寒川的语调坚决得有些刻意,仿佛要急于挣脱某些晦暗不清的思绪。
沈瀚没有再说什么,继续闭着眼睛蜷缩,做足一个病人的姿态。隧道口的日光在寒川节律稳定的脚步声中一点点放大,有如一个令人无法直视的真相向二人逼近……
寒川弯着腰将那个轻得好似一片草叶的人轻轻放好在,然后发动车子。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隧道口上方的山坡上一个隐蔽的瞭望窗里,一只手按上了电话。
“将军!”
……
繁华的南京路。国际大饭店八楼的私人会所里,两位富商模样的人在做着什么交易,一位长袍马褂,一位西装革履。
西装革履之人掏出一个宝蓝皮的包裹,郑重地推送到长袍马褂面前。
“哦?沈君这是何意?”长袍马褂一开口却是荒腔走板的汉语。
“是沈某一点私人的心意……”西装革履则是地道的吴侬软语:“是配得上将军的东西。”
将军圆饼一样的脸上浮起一个食髓知味的微笑,小眼睛几乎挤进了圆润的皱褶里。
沈令书得到了确切的指示,不动声色地解起了包裹。
“是棋子,将军喜欢的围棋子……”沈令书的手伸进宝蓝色的包裹,目光却牢牢盯住将军,捕捉着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一共361粒……”他摊开手掌,露出一握晶莹剔透的事物。
圆饼脸上的褶皱里迸射出精光。将军双手扶住沙发的把手,不自禁地微微抬起发胖的身子,鼻尖冒出油亮的汗来:“这……这是玛瑙棋?!”
“准确地说,这副棋子的名字,叫‘鱼冻’……”沈令书适时地补充。
将军颤巍巍地双手接过那一握棋子,捏起一粒对着灯光仔细打量。白子白中带粉,玲珑娇俏;黑子含墨蕴翠,气势恢弘。这便是传说中的名棋“鱼冻”吗?将军的呼吸粗重起来,而沈令书的叙依旧不疾不徐:
“这玛瑙棋,正好配上将军的金丝榧木棋盘……”
“沈君真是、真是……”将军激动得结巴起来。榧木棋盘是自己十三年前所得,源自中国,棋盘中的极品,落子于上,棋盘会微微凹陷,恰到好处地吃住棋子;收盘时用热毛巾一抹,盘面便恢复原状,平滑如初。如此灵性盎然的名盘,自然需要绝世好棋与之相配;然而十三年了,支那的版图被帝国蚕食了大半,肩头的星花升到了两枚,小池中将依旧夙愿未酬。寻棋多载的将军自然是识得“鱼冻”的大名,知晓它的出世不凡,听闻过它入世以来常相随的腥风血雨。所以,纵然沈令书富可敌国,手眼通天,他是如何得到“鱼冻”,又因何慷慨大方地献给自己?其中的奥秘,似乎更胜出“鱼冻”本身的玄妙。
“欸,机缘巧合所获,没费什么工夫。知道将军有好棋之雅,还请笑纳。”沈令书格物鉴宝,读心之术亦是一流,他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地避开将军目光中赤裸裸的贪婪与探究。
“沈君对天皇的忠诚日月可鉴……”将军终于平静下来,红着一张圆脸,毫不避忌地将宝蓝皮的包裹拥在胸前:“不过,沈君应该清楚,对天皇陛下而言,你口中的‘机缘’更为关键。”
沈令书垂下眼皮,呷了一口咖啡,完美地掩藏好他眼中的无奈、愤懑和鄙夷。
“您说的没错——对古玩和宝藏而言,机缘比努力更重要——您听说过‘无影门’吗?”
“噢?”将军好奇地欠了欠身子。
“……”沈令书正要张口详述,摆在二人之间茶几上的电话叮铃大作。
非军机要务,不应有电话打入私人会所的专线。二人对视一眼,沈令书识趣地坐直身子,背着手站起来,走到房间一侧的窗边去,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避嫌姿态。
“喂……”将军低沉的声音响起,一秒从集雅的文儒蜕变成冷酷的军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切粗重,仿佛恨不得要用嗓门和语速把电话线切成碎末;而将军的面容却从原来的端厉整肃渐渐软化成狡黠一笑:
“辛苦了少佐。寒川就是这个霸道脾气。那个赌约你也知道……”将军说着掀起眼皮看了立于窗前的背影一眼,吐字用力:“……他不是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么?!”
窗前的背影微微一僵,转过身来,将军的电话已经撂下。
“犬子顽劣,劳小池君费心了。”沈令书如释重负。
“欸,沈君舐犊情深,我也是做父亲的人,如何不能理解;寒川也是我半个儿子……小朋友闹着玩,让他们闹去。”这玩矜持的戏码神奇地轮换到将军身上,他噙着一个了然的、重掌主动权的笑意,愉快无比地说:“沈君,说回刚才的话题——你说的‘无影门’是什么道道?”
……
眼前是一段山壁狭长的隘口。这是秘密基地的必经之路,守一夫当关之势。寒川抬起目光,草木荫翳处有摇晃的光影。他没有意外,轰着油门通过。
不对!不是自己人!
他不动声色,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摸出枪来。
“少安毋躁……”后座上轻飘飘飞来一句,却让寒川心神一凛。
“你知道什么?!”寒川寒声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到……”还是懒洋洋的语气。
“……”看到?后座上没了半条命的人竟然有如此眼力?!
“衣服颜色不对,你们的暗哨被拔除了……”继续有气无力地解释。
“哼……”寒川从鼻孔里挤出不情愿的敬服:“是来救你的吧?!”
“放心……”后座传来一声轻笑:“如果外面山上那些匪人是冲着皇军来的,那他们的首选目标会是我,而不是你寒川君……”
寒川疑惑地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后座上的沈瀚——
“沈瀚!”寒川猛然明白了什么,失声大叫:“快把军服还给我!”
——沈瀚的身上,正裹着寒川的军服;而开车的寒川,一袭白衬衫。谁会是匪徒枪击的目标,赫然明朗。
“啧,真小气啊!”可恨的是沈瀚全然没有配合他的意思,一副戏谑生死的态度:“我身上又湿又冷,没有寒川君的衣服,我命都冻没了……”
“再不还给我,你的命才没了!”寒川气急,一脚踩死刹车。
车后座的沈瀚似是不备,哎哟一声整个人随着惯性从后向前撞向驾驶位。寒川半边肩膀一酸,醒过神来时,下巴已被冷硬的枪口顶住。
“继续开,不要停。”不知是如何做到的,沈瀚横在寒川腿上,用寒川的手枪指着寒川的下巴。
“……沈瀚,你在玩火!”静默半晌,寒川终于吐出一句稍微不那么无力的话语。
“开车吧。”沈瀚用另外一只手堵着嘴咳嗽了两声,枪口毫不松动,语气却温和:“我是在救你。”
寒川深吸一口气,乖乖发动车子。
“很好呀,寒川君。”
举着枪威胁自己的魔鬼偏偏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寒川一阵心悸,分不清自己应该惊慌恐惧,还是该安心无忧。
“你就不怕匪徒误伤你?”寒川狠命地踩着油门,让车子在山道上疯狂如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快些逃离这危险的情境,以及他心中三分挫败,三分感动,和三分莫名的情绪:“还有,前面还有我们的岗哨,你这样用枪指着我,我不敢保证……”
“寒川,你就这么怕我死吗?”沈瀚毫不留情,那枪口指的仿佛不是寒川的下巴,而是寒川的内心。
“……”
“担心我死了没人陪你把游戏玩下去?”
“……”
“你这个大学问家,知不知道中国有个成语叫‘李代桃僵’?”
“……”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好了,你别说了!”
“别激动啊……”沈瀚突然收起枪口,那个惯常的散漫的微笑又浮现在他线条精致的脸上,脸颊红得有些蹊跷:“我没那么高尚,你不要有负担;我只是……”他在寒川怀里挪了挪,似乎在寻找一个最佳位置:“只是身上太冷了,贪恋寒川君怀中的温暖,想要你抱一抱我……”
寒川垂下眉头,只见持枪的凶徒脑袋一歪,枕着自己的肩头毫无戒备地睡了过去。
……
“图叔!真的就这么让少爷被带走吗?!”关隘岩壁上方的灌木丛中,平托着狙击步枪的年轻人不解地询问身边一位中年人;后者的衣袖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显然刚经过一轮殊死搏杀。
“你没读懂少爷给出的信号吗?要狙寒川,就会伤到少爷。”中年人收起手中的望远镜,车上的情形他瞧得一清二楚。
“可是车上只有寒川一人,就算不用枪,也有办法毫发无伤地救出少爷!”
“我看不必了……”中年人瞅着绝尘而去的车子,沉吟着说:“少爷大概不想我们伤着寒川。”
“少爷还有心思护着他?!日本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寒川不一样……”中年人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旋即又掩饰道:“他不是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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