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宝在小孩眼里是个很好的人，八十年代大院的小孩很喜欢打仗，为此组织起来，打人凶狠的小孩往往会成为头儿。这些人的勇敢叫小孩们在街道上得到尊崇，是绝对的大人物，他们一出现，小孩就给予他们注目礼。这是小孩们的荣耀。
那个年代很有意思，全国皆如此。冯小刚后来拍摄电影《老炮》，“老炮”是对某种人格的歌颂，可惜很多人没看出来，把它当成“搞笑”片了。
那天我们和船舶大院的小孩打仗，我们胜利了，捕获了很多俘虏，叫他们趴在海边的沙滩上，头儿胡子要我们每人在俘虏的脑袋上踢一脚，狠狠踢。残忍和勇敢也需要磨炼。
蔡晓宝在我前边，他踢完我踢。蔡晓宝没踢，他不算团伙里的大人物，要是大人物不踢就不踢了。胡子说：“八子，你怎么了？”
八子是蔡晓宝的小名，他们家总共四个孩子。晓宝自己判断这可能是他爷爷的愿望。他爷爷的初恋当年一人生了十一个小人，被政府誉为“英雄母亲”，爷爷想要晓宝奶奶追上去。
这些先不说，晓宝不踢，胡子就质问他。晓宝说：“他们已经服了，服了再踢就不仗义了。”不虐待“俘虏”，后来我觉得晓宝是这个意思。
胡子是领导，讲究权威，他说的话谁都得执行，没有道理讲。当一个人说话没有道理也被执行时，他就是老大。他推搡了晓宝一下，说要不踢，你就滚蛋，不许再和他们玩。
在团伙里我跟晓宝关系最好，晓宝仗义，从不出卖朋友，心眼也挺好的。比如，团伙的小孩动辄抓猫把猫头砍下来以示勇敢，晓宝看见说：“别砍猫，要砍就去砍人。”他厌恶这种事儿，话说的很凶狠。有些事儿真挺神的，院里的猫看见他会跑上来蹭他，传说这是猫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我很怕晓宝离开团伙，去追他回来。
这个行为无形中拯救了我。晓宝拒绝踢的那个船舶大院的小孩死了。警察把踢人的都抓了，那些挨踢的证明晓宝和我没踢。他们听见了晓宝和胡子说的话，佩服他。这之后晓宝没再参加大院小孩的事儿。胡子和另一个小孩被判处了死缓。要特别说明，我们这种团伙不是黑社会，否则老大不会因为打死个把人被抓的。不过这并没有真的吓住这些小孩，半年后小孩们重新聚集，又开始打仗了。
晓宝后来也打过两次仗，是为彦小凡，这女孩是我们街道上最漂亮的一个，她每次从街上走过时男孩们没有不看的。她应该知道人家看她，走道时胸挺的那个高，谁都不看，可她知道别人都看她呢。
我们住的地方靠近海水浴场，夏天大家就去洗海澡，那时不叫游泳，没那么洋气，都是叫洗海澡。那天彦小凡腿抽筋，还叫海蜇蛰了，晓宝凑巧在她身边游过，她一喊叫，晓宝把她救了。那会儿小孩恋爱和后来不一样，没有上床“密接”什么的，就是在一块儿玩，叫人明白他俩是一对儿就行了。最了不得的事儿，是看电影时肩膀挨在一块儿，浑身过电，陶醉死了。肯定也有密接的。那时候小孩们顶级了不得的事儿是看过一本手抄本的小册子，叫《少女之心》。现在看都不算什么，就是一个女孩和他表哥相爱到“密接”的过程，那点事儿现在都不叫事儿了。
彦小凡过于漂亮，太招人，当时兴抢女朋友，来个男的，说：“我跟某某某好，你离她远点，要不对你不客气！”横的还会踢你两脚。晓宝就是为这事儿打仗的。后来传说不是彦小凡不和他好了，其实是晓宝自己放弃了。他已经不喜欢打仗了，整天准备战斗，冷丁就有人在外头堵你，说：“你跟彦小凡搞对象？…”那会儿这种事儿搞得很像狮子、老虎什么的，都是硬抢，胜者为王。
晓宝可以考大学的，他放弃了。他是长子，赶上了最后一批就业，当时很流行长子挣钱帮助家里养家。老师为这个跑到晓宝家去说了好几次。那会儿的老师很真诚，他们觉得你是那块料，就会这么做，不用给“红包”什么的。晓宝还是上班了，做工人，多年后他当了小干部，也是企业干部。
晓宝直觉能力超强。我二十三岁那年碰上个女孩，要和她结婚，我们家都反对，传闻那女孩家庭不好，奶奶是戏子，和很多男人搞过对相。我意已决。晓宝对她印象应该一般，他说：“你看好她什么了？”我说：“漂亮。”晓宝说：“再过十年十五年，你觉得她还漂亮吗？”我没往深里想，谁会去关心那么远以后的事儿啊。晓宝看透了我的一个习性：好色。他建议我晚点儿结婚，那样更好。
我跟这女孩散了，不是因为晓宝说的话，是她和我好时已经怀孕了，才积极和我“密接”的。后来我结婚果真很晚，我妻子又比我小十岁，为此我们一直很幸福。每次我想起晓宝当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我老婆评价晓宝是个绅士。晓宝开门不会不管后头的人，也不随地吐痰，对弱者，捡破烂、要饭的都一视同仁。晓宝也有一个缺点，那可能是他的秉性，他不能忍受一些事儿，像把东西搁在别人家门口占地方，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排队时非要插号。对那些理应知晓，又佯装不知的人，晓宝忍受不了，他成年后打仗都是为这事儿。
居住在楼上的邻居肆无忌惮地放出声响，影响别人，晓宝先是忍受，后来忍无可忍。他喜欢安静，去找楼上的邻居，态度谦卑。楼上住了三代人，不承认他们家有声音。晓宝说：“总之，麻烦你们了。”
物业、居委会、警察都来过，声音依旧。晓宝碰到楼上的，说：“希望他们注意点儿，别把一件小事儿搞成大事儿。”邻居报案了，指控晓宝威胁他们，楼上的这家人多少有点儿小势力，传闻一个亲戚在派出所做片警。晓宝拒绝和警察承认威胁过谁，楼上的邻居跑下来指控就是威胁了。
晓宝看了他们一脸胜利者的姿态，说：“别后悔就行。”警察愠怒，说：“就你这态度，还说没威胁人家？”转天给送达了拘留告知书，拘留五天。叫他去拘留所报道。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有天夜里单元楼里发生了命案。那家人的男人死了，警察怀疑蔡晓宝，撞开晓宝的家门，屋内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找到。这事儿许多年了，晓宝一直没有下落。我们猜测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晓宝不在了，一个是出国了。具体是哪一个，说不好。回想起来，蔡晓宝是那种认真生活，不在意生命短长的人。我时常去看看晓宝的父母，他母亲年纪大，糊涂了。我老婆说这也是件好事儿。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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