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节跟同学小聚。有人问我：“艾小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艾小姐是我多年的同学兼闺蜜。她总是很忙，尤其是近些年，她很少有时间回乡，跟家里的同学联系的也不多。我大致汇报了她的情况：毕业后留在北京，考进了某部委工作，和相恋多年的男友结了婚，顺便在三环附近买了房，前年得了一对龙凤胎，幸福无敌，最近又支持老公创业开公司……
大家纷纷羡慕，要知道普通人家的孩子，从我们这小县城走出来，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在北京站住脚，听起来还颇为成功，是不容易的。
“在我印象里艾小姐可是很有心计的，从咱们上学的时候就是，自然会混得好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心机太深的人。”有人插了这么一句嘴，顿时酸气四射，无人可挡。
类似的评价我从小就听多了。一直以来，特别努力或者特别优秀的女生，在一些崇尚“岁月静好”的女生眼里很容易变成一个“心机深重”的人，艾小姐就经常作为“心机婊”的代表出现在一些人口中。
（二）
艾小姐性格十分要强，读书那会儿努力到留鼻血，是真的留鼻血！成绩自然遥遥领先高高在上。那时候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派，成绩不好不坏，也不争不抢的逍遥自在，用今天的话说活活就是一个“岁月静好派”。像我和艾小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按道理应该完全没有成为好盆友的可能。可是当时我的班主任偏偏认为我是一个可教之才，就把我的座位固定在全班第一排的正中间，方便我吃粉笔灰的同时也方便各科老师监督教导我，任凭其他同学每周前后左右循环换座位，我自岿然不动的屹立在讲台的正下方，不厌其烦的变换着同桌，丰富多彩的充实着自己的人生阅历，花样百出的结交全班各大帮派的朋友。
艾小姐就是这样杀入了我的盆友圈。
本来江湖盛传她心高气傲飞扬跋扈口出狂言目中无人斤斤计较攻于算计，但是怎奈她天资聪慧无人能敌也只好敢怒不言随她去罢。这使我最初对她有些心理障碍。没想到几天下来，以我自己的观察，什么嘛！除了特别能吃苦特别会努力特别成绩好以外，跟我一样是个口无遮拦嘻嘻哈哈的二货。从此我成了她范围狭小的高冷朋友圈里最“亲民”的一枚。由于学习压力大，艾小姐时间观念又特别强，所以我们的交流仅限在少得可怜的去吃饭以及上厕所的路上。
很快高考结束。我因为成绩不好又不甘心所以复读了，艾小姐因为成绩不够自己的梦想也不甘心所以复读了。总之最后我们都是复读了。那一年她状态特别好，虽然复读却看不到半点消极或者疲惫，每次见面都非常喜悦和亢奋，当然与之相伴随的是她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很快我们都参加了第二次高考。我大约是人品爆发，又大约是突击努力感动了命运，成绩出来竟然排到当年的全市第三，随即进入对意外成绩的特别惊喜特别激动中，都没心情发现排在我前面的两个人里竟然没有艾小姐。
那一天的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样新鲜。
在我们刚刚提交过高考志愿的晚上，十点多的样子，艾小姐突然红肿着眼睛出现在我家门口，着实吓了我一大跳。还没等我问缘由，她就拉着我的手走到院门外哭了起来。
平时每次都考年级第一的她，每逢决定命运的大考都不出成绩，这种情况出现第二次的时候，她被她的父母赶出了家门。我惊讶得“啊”出声来，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父母！
在艾小姐的哭诉中我听明白了，因为不愿意再去补习，又怕成绩不够报考太好的学校，她报了一所西南地区的重点大学，那也是一所985和211重点学校，但是因为在当地名气不够，她的父母觉得都补习一年还报了个这样没有名气的学校，而且还是清汤寡水的英语专业，让一向以艾小姐为荣的他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于是一气之下就把女儿赶出了家门，连晚饭都没给吃。艾小姐失魂落魄伤心欲绝，已经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游荡了几个小时，终于来找我了——她父母提出要求，不更改志愿，就不要回家！
彼时我们的高考志愿已经由学校上交给了教委，更改志愿已经十分困难。当时不知我从哪里来的灵感，连夜带着艾小姐直奔当初对我不抛弃不放弃的班主任家，敲开了人家即将就寝的房门，添油加醋的帮助艾小姐把遭遇又哭诉了一遍。班主任毕竟是个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的大姐姐，连夜求助于各路亲朋好友，终于在午夜之前说定，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前可以让她更改志愿。
那天晚上有家难归的艾小姐和我挤在一张小床上，用半个晚上跟我讲她从不提及的家庭。她的父母本来安安生生的在家里做着小生意，但是他们非常想要一个儿子，可惜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艾小姐是女孩。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父母不惜离开家乡，把女儿独自留给清贫的奶奶，自己去开展超生游击队的生涯。很快艾小姐有了一个——妹妹。妹妹由父母带着，继续游击队。终于的终于，第三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儿身了，于是父母终于满意，等到计划生育查的不那么紧的时候，他们带着弟弟妹妹回来了，彼时艾小姐已经上高中了。经过十多年执着不懈的折腾，回家来养育三个子女的父母积蓄全无，经济拮据，生活窘迫。然而这完全不影响艾小姐的好心情——
“你知道他们回家我有多开心吗？我第一次知道回家不用带钥匙一敲门就有人开有多好，我第一次知道回家不用自己做饭就有现成的饭吃有多幸福！我太感激他们能回来，我发誓我一定要学习特别好让他们高兴成为他们的骄傲让他们再也不要离开我！有一次我考试考了年级第二，我妈特别生气，不让我进门，当时我靠在门上哭得喘不过气，我真的太没用了，我真恨我自己！没想到这次还是这样……但是我真的尽力了……还有，这次，真的太感谢你，谢谢你……”
彼时一路顺风顺水集全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我震惊于艾小姐的经历久久难以平复，原来看起来乐观开朗又骄纵张扬都只是表象，她原来竟然是这样的艾小姐！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心潮澎湃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刚想安慰几句，她居然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我擦！说好的抱头痛哭守望相助呢？！
（三）
大学四年转瞬即逝。我大四时保送研究生，从此开始过着猪一样的堕落生活。艾小姐当初为了实现父母“能赚大钱”的理想而报了一所著名高校的国际经贸专业，结果既不是自己的强项所在，就业前景也不如想象中那么乐观。艾小姐在男友的支持下，决定跨专业考回自己喜欢的英语专业读研究生。艾小姐的男友是比她高两届的校友，彼时已经被报送在北京的一所全国最有名的大学硕博连读，艾小姐干脆也在北京男友的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一力考研。
结果，高考时的场景又一次上演——两分之差，艾小姐连笔试都没考过。
那年夏天艾小姐没有回家。我在街上偶遇她的妈妈，问起来，她的妈妈很随意的说，不知道她去哪了。
寒假的时候艾小姐居然出现了。我约她一起去看当年高考时帮她改了志愿的班主任，聊起来，才知道她这半年过得有多煎熬。
“在北京继续租房吧，房租太贵，生活费也太高。而且在北京生活心理压力也好大啊，每天我去教室上自习的时候，就看着那些天之骄子从我身边走过，步履匆匆，神采奕奕，我就觉得好羡慕！也好自卑！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像他们一样自信成功该有多好！回来家吧，父母嫌我没考上研究生太丢人。我自己也怕见人。我爸妈就让我去老房子里看书。老房子是一个荒了很多年的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因为潮湿有的墙皮都剥落了，窗户也关不严，刚去的时候里面灰土漫天还结着蜘蛛网，我就自己打扫打扫搬个桌子椅子天天在那里看书，除了我家人根本就没人知道那个院子里还有人。有一次我正在桌前看书，突然有一条蛇不知道从哪里“吧嗒”一下掉到了桌子上，翠绿翠绿的，就正掉在我的脸前面，那条蛇立着身子吐着红芯子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吓得快要死了，一动都不敢动！后来蛇跟我对视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扭过头爬走了。我吓得腿都软了，大哭了一场，好几天都不敢再去老房子，可是不去那里又怎么办呢？好在后来冬天到了，蛇也冬眠了吧，就再也没有见到了。然后房子里特别的冷，窗户关不严，也不通电不能取暖，你看我的手都冻烂了，现在还没好……”
我听得心惊肉跳，好像听到《聊斋》里的一个故事，一个落魄书生在荒山野岭的破败院落寒窗苦读，不同的是书生可能遇到了帮他的狐仙，艾小姐只遇到了吓她半死的青蛇。说点什么好呢？我们都知道英语专业考研困难，跨专业考英语的研难上加难，跨地区跨学校跨专业更难……只好没什么用的安慰她，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艾小姐终于进了面试。她既兴奋又忐忑，一激动直接跑到所要报考的学院直接去找了院长毛遂自荐，表达了自己对该校该专业的仰慕之情，给院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在面试时文曲星附体人品爆发，一举拿下了面试第一的成绩，加上笔试成绩一折合排名第三，不仅考上了而且还有奖学金。艾小姐激动地给我发短信说：“我坐在学院门口的台阶上很长时间都没办法站起来，觉得是一场做了好久的梦终于实现了。”
（四）
研究生阶段艾小姐过得比较顺心。她除了奋力读书以外，还找了英语培训机构和翻译机构的兼职，跟男朋友也越来越甜蜜，攒钱接了父母弟妹到北京好吃好喝好好玩儿了一阵子，然后顺利毕业。工作虽然难找，但是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几经周折艾小姐终于考进了某部委，工作体面，还解决北京户口。然后艾小姐和男友的婚事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男友是外地人，一流学校的博士毕业在一家知名外企工作，是家里的独子，据说家庭条件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对艾小姐细致体贴支持关照。艾小姐以为这么好的男生，父母总该满意了，也该能在人前“抬起头”了，不料又来一出——彩礼。
“他要是真对你好就该舍得给你出那么多钱！”
“我们把你养大花的钱比这可多多了吧！”
“你既然说他家有钱他又会赚钱那怎么就不舍得为你花钱？”
“别忘了你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做人不能忘了本！”
“没有这二十万块钱彩礼就别让他上咱家来！”
艾小姐的父母，是现实版的樊胜美爹娘。
这一次艾小姐没有妥协。经过了两三年的拉锯战心理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自己拼命赚钱之后，艾小姐终于再一次用她强大的能力达到了要求，说服了父母，留住了爱人，成全了自己。
“刚开始很难。”艾小姐跟我说：“但是你知道吗？最难过的一关其实是自己，当我说服自己他们都是爱我的，我就不怨恨他们，我都能体谅他们，我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爱我的双方都能接受对方。他们都有妥协，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所以我不能让他们双方失望。所以我必须自己努力，特别努力。”
（五）
后来，就像我跟大家“汇报”的一样，艾小姐夫妇在北京买了房，艾小姐痛并快乐的生下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兄妹，孩子大一点，她又支持先生创了业，自己也一心扑在工作上日夜颠倒的加着班出着差，时不时累倒了挂个点滴就旋即披盔戴甲翻身上马又是一条好汉。偶尔回来会给我带某国的护肤品或者某国的小包包，时不时还不忘给我打点鸡血要我振作起来不要辜负自己的人生。
我没有跟大家讲，为了买房艾小姐怎样拼命赚钱、还要安抚娘家人的情绪；没有讲婚后的艾小姐如何巧妙又诚恳地“讨好”公婆、让公婆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为自己撑腰；没有讲艾小姐生那一对龙凤胎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经历了生产时差点大出血的劫难；没有讲艾小姐初入职场如何勤恳努力又敛声屏气小心翼翼；没有讲艾小姐支持老公创业时夜不能寐、大把掉头发的重重压力……我知道这些光环背后的真实，会让有些人再次摆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无嫉妒又假装不屑一顾地说，看看，我就说她心机深重吧！
（六）
艾小姐的一路走得很不轻松。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县城，从一个连父母都不看重的柔弱的小女孩，一步步走出逆境，走向美好，走上更大更好的舞台。相信她的人生也才刚刚起步。不知道的人暗自揣测她运气好，心机深，一步一步借着力谋划着走过来了。可是我知道，如果换成我遭遇到她的境况，哪里会见招拆招去想那么多的办法，也许不到第一关我就倒下了。大约我会因为父母的漠视和刻薄早早就自暴自弃放任自流，会因为考试的接连失败而怀疑自己放弃努力，会因为困难面目狰狞而噤若寒蝉息鼓收兵。毕竟那么多小脆弱大彷徨玻璃心公主病不是也理直气壮的存在着么！
如果一定要说艾小姐有心机，那只是因为她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没有父母的宠爱，没有命运的垂青，能靠的只有自己；没有过人的天赋，没有畅通的捷径，能做的只是拼命。在该死磕的时候死磕，在该柔软的时候柔软，有分寸，知进退，一步步规划好自己的人生，不因为有困难而绕道，不因为有情绪而任性，不因为会失败而放弃。如果这样会被叫做“有心机”，我倒更喜欢这样的“心机婊”，因为那些自称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岁月静好婊”，大多不是真的不想要，而是才华撑不起梦想，又害怕努力让自己辛苦、或者努力了最后还没有成功反倒落得人笑话，于是只好一再压抑自己的需求，打折自己的生活，披上“岁月静好”的外衣，举起道德高尚的炮弹，掷向还在努力的“痴人”，希望所有人都停在原地这样就分不出了高低。
都抱怨社会不公，阶级固化，寒门再难出贵子，然而总有像艾小姐那样的人把别人用来感慨抱怨的时间用来成长，把别人用来蹉跎堕落的借口用来吃苦，把别人赌气懈怠的劣势扭转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许艾小姐终究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是她改变了自己的未来；她无法避免自己的吃苦，但是她能选择自己的前途；她无法逆转出身寒门的事实，可是她可以让自己的孩子不再出身寒门，让下一代的路途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变得顺畅，不再重复自己走过的老路。
终于小麻雀变成了金凤凰，“心机婊”炼成了自己的女王，曾经的嘲讽和轻视都会变成仰望和赞赏。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不管你从哪里出发，只看你到达哪个高度。而你将要到达的地方，除非自己筹谋规划，别人谁都无法替代。所以，能在人生的规划和奋进上用点“心机”，大约是“心机”这个词用的最光明正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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