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她,却害了她。我亲手将天使送进了地狱。”
一、
傍晚,那条长长的坡道与一轮温暖却不灼眼的夕阳相吻,浓郁的紫色云块和鎏金的黄色云块缠绵。砖墙上被切出一片鹅黄,这一片鹅黄很快又飘到草尖,如珍珠,如鱼鳞,荡漾。
这一带是城市的边缘,空气特别纯净,远离嘈杂,住着许多需要疗养的人和追求恬静生活的人。
下班的时候,我总会在那条坡道一侧的秋千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夕阳缓慢下沉,她也缓慢地荡着秋千,垂着眼帘,看着地上的沙子和小草。时间久了,我路过的时候会笑着看看她,她也会看着我,圆圆的大眼睛里有孩子的纯真,但却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让人捉摸不透,却甚是怜惜。
七月中旬的一天,虽已是黄昏,热气却不减,蝉声随着热浪一阵又一阵袭来。我看到她拿水杯在给秋千旁的小花圃浇水,我本来准备像以往一样离开坡道,却听见她的水杯传来“咯楞”一声。这不是冰块吗?“小朋友,不可以拿冰水浇花呀!花儿好冷的,会冻死的哦。”我折回去,蹲在她身旁摸着她的头说。
她猛地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我。“真的吗?我不知道呀!阿姨,怎么办……”她乌黑的眼珠变得湿润,无助得像跟妈妈走丢的孩子,“我只是觉得,小花肯定也怕烫的!烫,真的好难受的,烫的时候要敷冰……”我有点吃惊,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对“烫”有这么大的反应和感触。
我帮她从水龙头接了一点水浇剩下的花。她开心地跟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她叫阳阳。
阳阳看着那小花圃里的太阳花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在阳光的晕染下,她长长的睫毛和蓬松的头发都描上了淡淡的金边,恍若带来福音的小天使。我更加喜爱这个孩子,时不时地会给她带点曲奇和糖果。
“阳阳,今天邱阿姨给你带了这个!”我像施魔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根夹水果馅儿的手指饼干。
“不要!”阳阳突然大叫一声,躲到了树后面去,微微地发颤,像受了惊的兔子。
“你怎么了阳阳?这是手指饼干呀!可好吃了。”
她仍一动不动,警觉地看着我,眼神却回避那饼干。
我先咬了一口饼干,向她伸出手,她才慢慢走过来。阳阳的反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二、
“阳阳,阿姨可以去你家玩吗?”
“可以呀!但是我妈妈身体不是很好,不能招待阿姨。”
阳阳的家很宽敞,素白的格调,简单的摆设,唯一的亮点是桌子上的花瓶,可是花瓶里的玫瑰也凋了。阳阳说,她爸爸长年在外地工作,她的妈妈卧病在床两个月了,一直很虚弱。我简单地跟这位脸色苍白的妇女打了招呼,她一直咧着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感谢我这么照顾阳阳。
“阳阳,妈妈平时对你好不好呀?”
“嗯……挺好的!就是妈妈身体不好,不能一直陪我。”
“那,以前呢?妈妈是个性格怎么样的人呀?她温柔吗?”
阳阳把头别过去,“我想看电视了,阿姨。”她往客厅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认真地看着我,“阿姨,我知道妈妈是个好人。你不能怪她。”我将信将疑。
“哎呀不好,这里有个饿狼珠子!”客厅突然传来阳阳的喊叫声。我愣是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走到客厅一看,原来是只蜘蛛。
没有一个广东人会把蜘蛛叫“饿狼珠子”。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阳阳说话并不像我们南方人,而她妈妈的口音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晚上回家,我把剩下的手指饼干拿了出来,啃了一根。儿子跑了过来,“妈,原来你在吃饼干啊。我还以为你叼烟头呢,哈哈哈!”听了这番话,我的手僵住了。
深夜,躺下之后,阳阳的眼神、冰水浇花、手指饼干、没听过的口音,在我脑海中蒙太奇式地展现。这一切的碎片连接起来,我得出了一个让我后悔终生的判断。我辗转难眠,第二天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我的警官朋友。
三、
九月份的天变得很高很高,吸走了热气,也吸走了一道风景。黄昏急匆匆地来临,急匆匆地离去。回家的坡道,早已是一片雾霾色的昏暗,朦胧之中,空荡荡的秋千铁链泛着冷冷的微光,毫无生气。
被阳阳浇了冰水的那朵太阳花,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周围却是一片灿烂。一位小朋友牵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过坡道,她询问妈妈晚餐吃什么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远方。
阳阳被强制送回了山东,她真正的家。警官朋友说,走的时候,阳阳死死抓住那虚弱的妈妈,哭得很厉害,完全不像一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们哄了好久才勉强将阳阳抱走。
我突然心口猛地一痛。如果是这样,那我完全考虑错了!虐待她的并不是卧病的妈妈!烟头、还有“烫”,都是来自她原来的家庭……
“那你们没有搞清楚她原来的家庭有虐童现象吗?你们就这样草草把她送回去了事?”我抓住朋友的手臂,把他抓得生疼。
“阳阳告诉过我们了。我们当然有谈话、教育,当时她父母哭得很惨,再三表示不会再虐待孩子,我们也就收队了。”
我却非常不安。虐童也好,家暴也罢,真挚的承诺背后,魔鬼永远在骚动。犹如间歇性发作的疾病,未发作时即使再正常,也不能阻止我们去重视那发作的可能性。
我千里迢迢去了一趟阳阳的老家,她父母面带微笑地跟我谈话,但那种微笑充满了掩饰。“阳阳呢?”
“她跟小朋友出去玩了,很开心,不用担心她。”
“请让我见阳阳一面。”
“小朋友妈妈带她们去城里吃冰淇淋了。真的不用担心她。我们已经知道错了,我们不敢再犯了,毕竟警察先生也在你这个位置上坐过,我们还清楚地记着呢,我们不敢犯法的……”
“阳阳什么时候回来?我等到她回来。”
“阳阳可能要很晚才回来,我也说不准。”
“我可以等。”
“我说了不用担心了,你以为你是谁?你跟阳阳非亲非故的,突然上门来冒犯,我们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请回吧。回吧!”我就这样被半推半请地送了出来。
回到广东,我请求朋友再去关注阳阳的情况,他无奈地说:“没有证据啊!这么一个没有说服力的事情,很难出警的。何况,这事也该山东那边去管了。我只是一个小警察,没什么权力……我能理解你担心阳阳,但是,对不起,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无力地垂下了头。我能做的事,真的很有限。回想起来,阳阳的那种眼神,诉说着经历苦难后,仍对这个世界充满爱和信任,她期待我、相信我,我却亲手把她送回了受苦的地方……这个世界,还有谁,能去守护阳阳……
我依然关注着那些小小的太阳花的长势,看着它们鲜艳的颜色,可爱的花瓣,就像阳阳还站在我眼前。
四、
十二月份,它们似乎熬不住这刺骨的寒气,倒了一些,绿肥红瘦。我用手轻轻地把它们扶起,是那样柔软,那样冰凉。我瞬间失控,嚎啕大哭。
“那样柔软,那样冰凉。”朋友是这样对我描述阳阳死的时候的情形的。
阳阳被她的母亲失手杀害了。
“妈妈,我不小心把牛奶打翻了……”
“我给你这两只手干啥用!倒霉的兔崽子!今天那天杀的组长又拿我出气,捅的什么篓子都推到我身上来,给她擦屁股还要被喷一脸狗屎。难怪会这么倒霉,晦气都是你这死丫头给的!兔崽子!”
母亲边骂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对着阳阳就是一脚——阳阳失去平衡,头部正好撞到地上的工具铁箱的一角,就这么离开了世界,甚至都没有喊叫,没有哭泣。
后来,验尸的时候才知道,她的父母为了不暴露虐童的事实,烫烟头时瞄准的都是隐蔽的部位,腋下、大腿根、甚至私处,外人难以发现。
她被人贩子拐走时,一路坐车,从山东到广东,一直都主动牵着人贩子的手。因为太独特,人贩子深深记住了这个乖巧配合的女孩,被抓时如是说。
她以为她终于能解脱。新的家庭里,她得不到太多的爱,得不到太多的陪伴。她仍是孤独的一个人,孤独地在夕阳下荡秋千。但至少——没有人再打她。
她以笨拙的方式去呵护那些太阳花,她是不希望任何一个小生命像她那样被摧残啊。
后来她遇到了我,我的善意和关心,让她感受到了生命从未有过的温暖。
可是当世界终于对她温柔,又吝啬地收走。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剩。
我爱她,却害了她。要是我没有草率地去告发这宗有点特殊的拐卖儿童事件,也许阳阳就不会死。
罪孽深重的我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有夕阳和太阳花的地方。我的后半生,注定为被虐待的儿童而奔波。
愿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向阳而生,沐浴温暖,终而灼灼其华。这是我毕生的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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