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逸
前行的旅人,请停下匆匆的脚步,在这温暖的火炉边,喝上一杯热牛奶,然后,听一听我的故事。
这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但我会尽我所能,把我记得的一切都讲给你听。
就从我和她的相遇开始说起吧。
那一天,我终于决定离开这座城市,踏上名为地心号的列车,企图将那些遮天蔽日的巨大钢铁怪兽与永不停歇的机械轰鸣声抛诸身后。
一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机械人偶。
地下的人类制造出了机械人偶,却厌恶排斥我们;地上的人类接纳了机械人偶,却对我们肆意打骂。
可人类不知道,机械人偶也是有“心”的。饱受欺凌的机械人偶或是故障,或是罢工,人类或许不以为意,可这是我们仅有的报复手段。
至于我,则选择了逃离。
我的目的地名为阿卡迪亚,那是地心号的终点。
站台上人来人往,人们裹着惨白而厚重的大衣,脖子瑟缩在衣领里,嘴边呼出的白气甫一出现便即刻消散。站台的远处是无尽高低起伏的建筑,参差错落,仿佛绵延的山丘。而在那之上,是白茫茫的天空,阳光几经反射才最终投落地面,却不能拉出一个影子。
(图片来源于网络)我悄悄窜上列车,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拉下兜帽,默默等待列车发车。
“喂,你这家伙不是人类吧?”
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在我身后突然响起,我被一把摁在墙上,兜帽也在同一时间被扯下。
“喂喂,废物就滚去废物该去的地方啊。”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
那是为我们专门设置的一节车厢。人类把机械人偶一个挨一个堆放在那里,满满当当动弹不得——反正我们不会感到热也不会感到闷。
可哪个机械人偶真的乐意去那儿呢?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车厢里其他人的注意,幸好他们只是漠然地往这边打量一眼,露出厌恶的表情,便又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当中。
“我的主人叫我在这里等他。”我没有挣扎,只是试图保护自己。
“你的主人?”那人凑近了仔细打量着我,“我说,你该不会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吧?”
我震惊于他敏锐的第六感,但并没有感到紧张——大概机械人偶也不会感到紧张。不过对于他的话我无法反驳,只能靠沉默来应对。
“说话啊,废物。”那人把我扯近他的脸,然后又狠狠把我推倒。
就在他抬起脚准备再踩我两脚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我们中间响起。
“住手!”
这个声音清脆悦耳,像一只快乐的黄鹂。我回过头,只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拦在了我的身前。她头戴宽沿遮阳帽,身穿红色连衣裙与白色上衣。
“喂,我劝你不要……”
“我就是他的主人。”女孩打断了醉汉的话。
醉汉前后摇晃着脑袋,与女孩对视片刻,到底还是在女孩的瞪视下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还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过是一个废物,至于吗?”
直到那人离开了这节车厢,女孩这才回过身,用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着我,然后对我微笑着伸出手。
“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列车在这时缓缓启动,那个瞬间,我仿佛见到窗外的苍白有了草木的颜色,而阳光正从雾霭中缓缓穿过。
二
女孩的名字叫做莉莉,出生在阳光灿烂的夏季。据她所说,那是一个蝉鸣与微风伴着雷雨后青草气味的季节。
但我从未见过夏季的样子,因为我的过去只有茫茫一片苍白。
她还告诉我,她是一名旅行者,她的梦想是走过这个世界上每一寸土地。
然后她问我:“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遥远的词汇,我思考一会,摇了摇头。
“那你准备去哪儿呢?”莉莉毫不气馁,继续问我。
“阿卡迪亚。”我回答她。
“我知道我知道!”她拍着手笑了起来,仿佛黄鹂的歌声,“那是世界的中心,据说也是所有机械人偶的理想乡,怪不得你要去那里!”
我讶异于她的博闻,但机械人偶并不善于与人类交流,只好以沉默应对。
然而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身为一个旅行者,当然要了解各地的知识与传闻啦!我跟你说哦,我早就想来地下看一看了……”
虽然莉莉开朗外向,却不爱到处走动,反而喜欢坐在座位上与我说话。一路上,往往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她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也有着用不光的笑容。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能早一点遇到她,也许我也不至于做出逃离地面的决定。
但莉莉终究是人类,她需要进食,需要休息,并不总是能待在我身边。
每当这时候,我便会习惯性地把自己蜷缩进座位当中,用长袍与兜帽包裹住自己。
这回,当莉莉又一次有事离开后,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叔叔,你很冷吗?”
我回过头,一个小男孩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手上捧着比他头还大的黑面包。
可一见到我的模样,小男孩的手一松,面包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呜哇哇!是铁皮人!你不要过来!妈妈——”
我并不感到以外,反而这样的态度才是我一直以来所习以为常的。
但我实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只能重新把自己裹进袍子里,希望他看不见我的脸以后能停止哭泣。
事与愿违,小男孩依然哭泣不止,而我的身体忽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你干什么!你为什么吓我儿子!”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妈妈——是铁皮人!你快赶走他!”
小男孩的母亲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道:“不要管这东西了,我们赶紧走。”
“妈妈——你赶他走!你赶他走!”
我感到非常困扰,我相信小男孩的母亲也与我有着相同的感觉。就在我们束手无措之时,小男孩的哭声却忽然停止了,在别的一些动静之后,他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疑惑地掀开兜帽,却是莉莉不知何时回到了这节车厢,正对着小男孩不断做出鬼脸。大概是感觉到我正在打量她,她转过脸面对我,俏皮地吐了下舌头。
“放心吧,有我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三
地心号一路向下,途径无数地下都市。
我本以为我已逃离了那些让我感到压抑的巨大建筑与机械轰鸣,可事实却是,地下都市的建筑因为依附岩石而更加巨大,轰鸣声也因为回声而更加响亮。
我忽然觉得我不该继续呆在这里,于是下定了决心。
可才站起身,就被莉莉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她用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我。
“那节车厢。”
她瞬间就露出了然的眼神,可还是没有松手。
“人类不喜欢我,我不能给人类带来麻烦。”
“可我喜欢你!”她毫不犹豫,“你要是走了,我才会觉得麻烦呢!你可是我最好的听众!”
我虽然明知她所说的“喜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欢,但我心中竟浮现出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我终于意识到,她是一个特别的人。她从来不曾把我当做机械人偶看待,也从来不会因为我的冷淡而减少热情。
我屈从于她的热情,坐回位子,继续听她向我讲述旅行的故事。
我本以为她黄鹂一般的声音会陪伴着我直到终点站阿卡迪亚,可这一天,列车才在一座地下都市停靠,便有一群持着棍棒的人冲上了车。
“把这些垃圾全都砸碎!垃圾就该有垃圾的样子!”
我听到有人这么喊,声音约莫是源于那节挤满机械人偶的车厢。
然后,便是不断的重物被抛到地上的声音,钢铁被钝器砸扁砸烂的声音,金属零件四散在地上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快住手!这些都是私人财物!”
似乎有人试图阻止他们。
“这是工人联合会的行动,你们这些地上的大人物是不会懂的!”然后,那人用更大的声音喊,“把这些抢走我们工作的废铜烂铁都砸了!去,去别的车厢搜!”
我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莉莉却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没地方躲的。”她没有回头,“你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但我清楚,她是阻止不了他们的。
我不害怕死亡,甚至对于机械人偶那几乎是无尽却浑浑噩噩的生命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独特的恩赐。我也没有感到遗憾,虽然我尚没有到达阿卡迪亚,但作为一名机械人偶,我曾试着反抗,试着逃离,已然让我有了些许慰藉。
更何况,莉莉作为人类,并不会被同为人类的那些人伤害。只要一想到她能继续她的旅途,见识到阿卡迪亚,甚至更多地方的景色,我便感到心满意足。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如凶神恶煞一般闯入了我所在的车厢,直扑我而来。
莉莉站起身,试图阻拦他们,却被轻易架住。
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才把我拖离座位,一声惊叫忽然传来。
“啊——有……有人晕倒了!”
我寻声看去,正好见到被架住的莉莉嘴唇泛白,软软地瘫倒下去。
我的处理器忽然一片空白,只是不由自主地挣脱开抓住我的人,跌跌撞撞地向莉莉爬去。
“我没碰到她!我可没碰到她!”领头的人似乎也慌了神,不断向周围解释着,“喂,是不是你们搞的!”他指着架住莉莉的两名手下。
他们对视一眼,哆嗦着嘴唇:“我……我们也没用力啊。”
领头的死命挠头,然后狠狠踹向我的背:“妈的,别管这东西了!我们快走!”
说罢,便匆匆带着一众手下仓惶离去。
车厢里再没有半点声音,所有乘客都屏息望着这边。我终于爬到了莉莉身边,将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拍她的脸掐她的人中,急切地呼喊她,摇晃她。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也许又只有几分钟,她终于缓缓睁眼,对着我虚弱地笑。
“你看,我说了不会有事的吧。”
说完,又一次晕了过去。
四
莉莉再次苏醒后,主动对我说明了她的情况。
她不久前才被查出得了不治之症,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终结。但她是个旅行者,旅行者的使命就是用双脚丈量生命的长度。
所以她踏上了地心号,向着她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出发。
可自从那次晕倒后,她就变得很虚弱,并且一天比一天要颓败,只能裹着毯子,安静地躺在座位上。
“你要死了。”我跟她说。
“别担心。”她咧开嘴,苍白地笑,“到达阿卡迪亚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于是,我又一次开始履行起身为机械人偶的职责,心甘情愿地照料起她的一切。
随着列车的不断行驶,我们逐渐靠近地心,地下都市的踪影也不再出现,外头只剩下一片漆黑,悄无声息。
忽然间,我竟莫名地有些感慨。我终于是彻底离开了那些让我厌恶的东西。那些阴影,那些噪音,那些厌恶我打骂我的人类,都已远远被我抛在身后,迎接我的,将是名为阿卡迪亚的理想乡。
可是莉莉……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她正出神地望着窗外。
“你快看,外面好美!”
我转头看去,却见窗外那一片漆黑中,竟有点点光芒在交错闪耀。
“那只是一些会发光的矿物。”我向她解释。
“不,那是星空。”她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又重复一遍,“那是星空。”
我不明所以,正想再为她解释一遍,她却忽然喃喃道:“忘掉你在地下吧……这片星空,比我以往所见的任何星空都要美丽。”
我再次看向窗外,那真是一片美丽的星空,不同颜色的光在天空中璀璨闪耀,光晕将黑夜染成玫红与幽蓝,有乳白的光芒从天上贯穿而过。
(图片来源于网络)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仿佛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豁然开朗,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再回头时,莉莉已然熟睡。
于是我也闭上眼,开始回忆。
机械人偶的记忆存储在记忆芯片当中,每当夜深人静,人类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就会习惯性地将它们一遍又一遍地放映。以往,无论我怎么回味,这些记忆终究只是一部平淡的流水账,既无转承启合,也无欢喜离愁。
可现在我发现,我的记忆中多出了许多东西。
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零散的巨石竖立其上;那里有向日葵与薰衣草的海岸,落日染红了整片天空;那里还有寺庙与樱花红叶,透明到仿佛不存在的溪水潺潺流过。
而毫无例外的是,所有这些场景中都有一名白衣红裙的姑娘。
我扭头看了眼靠在座椅上熟睡的女孩,伸手替她盖好毯子。
她的呼吸平稳,睡姿安详,似乎做了好梦一般露出微笑。
五
莉莉终究是没有机会见到阿卡迪亚。
在到达终点站的前一天晚上,她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我独自走下列车,向着阿卡迪亚,所有机械人偶的理想乡出发。
大概,这终究是独属于我的旅程,开始时单独一人,完结时依然单独一人。
随着我的不断前进,我并没有见到任何有人或是机械人偶的迹象。我反而感觉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地面开始干涸龟裂。
再往前走,滚滚热浪不断侵袭而来。我见到地上散落着一些交通工具,机械人偶的残肢断臂也偶尔可见。
我开始疑惑,所谓的理想乡,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
但思考并不妨碍我继续前行。我翻过山脉,越过深壑,路过无数同胞们的尸体,最后,我抵达了终点。
那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红色泛黄的铁水在其中掀起万丈波浪。
我有些愣神,可片刻之后,我便明白了。
这巨大的熔炉中,机械人偶们化作铁水,无数孤独的灵魂相依偎在一起,再不分彼此,从此时直到永恒。
这就是阿卡迪亚,所有机械人偶的理想乡。
恍惚间,我逐渐靠近了那个熔炉。
可就在我准备一跃而下的时候,我的处理器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列火车冒着浓烟疾驶而过,吹动了女孩的发丝与裙角;那个女孩白衣红裙,戴着宽沿遮阳帽;她用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我,发出黄鹂般悦耳的嗓音,一开口便带来了那个蝉鸣与微风伴着雷雨后青草气味的季节。
“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收回已经悬在半空的脚步,慢慢后退,然后转身,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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