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红点

Paul  Klee

故事要从他两岁时说起。

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卧室地面上玩积木，抬头时忽然发现墙上的有一个红点，他哭着叫喊道:“妈妈，妈妈，害怕的东西，怕。”

妈妈将抹布丢在桌子上，从客厅走过来，问:“怎么啦？”

他指了指墙，说:“害怕。”

妈妈俯下身子看了看那个不规则的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红点。

这面墙跟其他的墙一样，粉刷多年，白色的墙面早已沾上了各种污点:拖地时溅上去的水印、水彩笔画上的涂鸦、拍打蚊子留下来的血迹，这个红点在上面并不显得突兀。

妈妈也说不清它什么时候出现在上面的，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说:“小污点有什么好怕的？你先一个人摆积木，我把桌子收拾干净就来陪你。”

他拉着她的手不让离开，那时刚给他断奶不久，还很爱缠弄人，妈妈认为他只是故意找借口多与她呆一会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刚关掉灯，他又开始说害怕墙上的东西。他紧紧地闭着眼睛，让妈妈捂着自己的双耳，整夜不让松手。

天亮之后，妈妈用指头搓了搓那个红点，耐心地解释说:“这个点只是拍蚊子时留下来的血迹，没什么可怕的。”

第四天，妈妈用粉笔在红点的位置反复涂抹，白色的粉笔灰很快覆盖了那个红点。为了转移儿子的注意力，她还在上面粘了一张卡通图片。

到了晚上，他仍说害怕，他说他能透过卡通图片和粉笔沫看见那个点。

妈妈只好将小卧室收拾一番，放一张小床让他一个人睡在里面。同睡在墙上有可怕红点的卧室相比，他倒更情愿一个人睡在小卧室里。

一个人时他不敢进入这个房间，即使白天，他也不敢看那面墙。那个点带给他的恐惧，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并没有减少，即使在学校里学习了马克思的唯物论，他自己也是一个无神论者，可那面墙仍是世界上唯一令他感到恐怖的东西。

后来，他又发现了一个更加奇怪的现象:这面墙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又腥又香的味道，腥不同于鱼的腥气，香也是他从未闻到过的香，他从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样的味道。

有一次，他将鼻子凑在墙上仔细闻，果然，味道是从那张卡通图片后面的那个点发散出来的。

他不敢把这个发现告诉父母，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将女友带到这个房间里，问:“你闻到了吗？”

“什么？”

“你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什么气味？”

他一把扯掉那张卡通图片，问“你能看见上面的红点吗？”

女孩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她很少见的恐惧、严肃、认真的表情，这表情让她觉得他很可爱，忍不住想去吻他。

他推开女孩，失望地瘫坐在地上。

他开始怀疑有问题的不是墙，而是自己，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红点，没有什么味道，是他的视觉和嗅觉出现了问题。

他不再害怕那面墙，他逐渐地让自己相信它只是一面极其普通的墙，与家里别的墙一样，与世界上所有墙一样。

直到一天，妈妈要把卧室里的床换掉，就在家具店订购了一张新床。在新床送来之前，她让他把旧床处理掉。

他在楼下遇见一对收废品的中年夫妻，就让他们把床抬走。那对夫妻跟着他上楼，刚走进客厅，收废品的女人就皱着眉头说:“好怪的味道。”

当他推开卧室的门，女人立即捂着鼻子，冲进卫生间干呕不停。

他问女人:“你是不是也闻到了？”

“什么东西有这种气味？这么香，这么腥？”女人说。

他盯着收废品的男人问:“你能闻到吗？”

男人摇摇头，不知道他在跟女人说些什么。

他看女人好受了些，就把她带到那面墙前。女人刚站定，就拧着眉，说:“好可怕的红点，奇怪，竟散出这样的气味！”

女人的话使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又惊又喜，世界上能看见它、闻到气味的人终于不再只是他一个人。

结婚后他跟妻子搬了出去，很少再进这个卧室。

妈妈去世后，他决定把这套房子卖掉。他委托房产中介公司，带客户看了房子，客户很满意，同意按照他说的价钱买下这套房子。双方约定三天后签出售合同。

签合同的前一天晚上，他再次来到这间屋子。也许因为在这套房子里住久了，尽管气味奇怪，他却不像收废品的女人那样觉得恶心，相反，这味道让他回忆起跟父母一起在这里度过的很多快乐日子，让他觉得温暖安心。

他坐在床上，注视着这面让他害怕了半辈子的墙，那个红点依然清晰可见。

他关掉灯，房间陷入黑暗，那个点就像一粒红宝石散发出耀眼的光。

他打开灯，从父亲留下的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刀片，轻轻地在红点的位置刮了刮，墙上的白灰纷纷掉落下来。他继续用刀片刮，红点不仅没有被刮掉，反而越来越清晰、透亮。

他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锤子、一把小铁锤，开始朝那个红点凿去。每凿一下，那个点就通透一些，散发的气味也浓烈了一分。他迫不及待地凿个不停，仿佛就要解开一个古老的谜底。

窗外圆盘似的月亮沉甸甸地挂在天空，随时都要坠落在地面。卫生间里几只潮虫顺着墙砖迅速地四处爬动。夜越来越静了，房间里只听得到铁锤落在凿子上面声音，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他的背一直弓着，很快就变得僵硬、酸痛。阳台上摆放着一个凳子，他可以搬过来坐在上面，可他连头也不抬。

半夜时分，他时不时地用舌头舔自己的嘴唇，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口渴得厉害，这才停下来，走进厨房，拧开自来水管里接了一杯水来喝。

那杯水让他的头脑清醒下来。“我在干什么呢？明天这房子就要出售了，见鬼，瞧我干的蠢事儿！”他骂道。

放下水杯，他又回到卧室，再次注视着那面快要被自己凿穿的墙。“红宝石”依然在那里，鲜耀地发着光。他又拿起凿子叮叮当当忙活起来。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星星也越来越惨淡，天快要亮了，他一下一下地凿着。

两个小时后，他手里的铁锤最后一次落在凿子上面，一束强烈的太阳光刷地一下打了进来，墙穿了。

红点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