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渐深,光一点点暗沉下去,山里的路愈发的不好走。
阿俏背着竹篓,竹竿摸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泥泞不堪。
下山的路本就不好走,横七竖八的树枝,夜里远方传来的几声狼叫,阿俏的心抽了抽,用来探方向的树竿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吓得阿俏后退几步,摔到了地上。
走过来,阿俏仔细摸索,发现这是个人,触及鼻子时,有微弱的气息,再往下探去,指尖碰到一丝冰凉,闻了闻,一股腥甜的气味席卷鼻尖,是血。
好在她采了止血的草药。简单处理后,血止住了,人却依旧昏迷着。
“阿俏,你在哪儿?”
阿俏心中泛起一丝温暖,是阿娘的声音。
阿俏的娘亲在家里等她的女儿回来,却一直不见人影,就打着灯笼上山寻人。
“娘,我在这儿。”
阿俏娘俩见面,阿俏娘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人,出于善意,娘俩一个提着灯笼,一个扛着那人跌跌撞撞地下山去了。
二
身体撕裂般的疼痛席卷朦胧睡意中的晋泽。回忆像是海水涌进他的脑海。
晋家遭人陷害,被天子抄家,他因为长得俊美,被平阳公主收为客卿,免除一死,可他知道,所谓客卿不过是任人玩弄的物件罢了。
他不过是她养笼子的小鸟,怎么能够妄图飞上天空呢?
他不甘心。
直到一次公主出府游玩前夜,他努力讨好,换来随行的机会。
出府后,车队沸沸扬扬,扬起的尘土打在人脸上极不舒适。
平阳公主独自一人在马车里,很是无聊,随即传召了跟在车队后面的晋泽。
然而,当侍女禀告没有寻到他人影时,满怀憧憬的平阳公主脸色大变,立即叫停了车队,寻问怎么回事?
侍女唯唯诺诺的声音响起。
“与他同行的人说,公主你昨天想说吃山里的野果,路过一座山的时候,恰好有几颗野果树,他就去摘了。”
“本宫何时说过自己想吃野果了。”
话音刚落,侍女跪下匍匐在地,“公主息怒。已经派人去找了。”
“找到以后,活着带回来。”
第一次有人敢挑战她的威严,从小到大,凡是喜欢的人,她都要不择手段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毁掉,可对那个人,她终是心软了。
日上三竿,晋泽苏醒过来,额头沁出细汗,正巧阿俏进来看见了,就拿出帕子为他擦拭。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晋泽有些迷茫,良久缓缓开口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阿俏脸有些发烫,一片红晕从脸颊染上耳根,“没,没事儿。”
阿俏冷静下来,才仔细端视眼前的男人。
肤如凝脂,剑眉星目,精致的颌骨,如墨的长发扑在身后,是一个俊美多姿的男人。
阿俏发现自己看的出神,别过头去。走到窗柩边,边开窗,边寻问男子的情况。
“看你身上的穿着,不像是我们村上山采药的人呀!”
“实不相瞒,我是逃出来的。”
“为何要逃,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我已经没有家了。至于逃,没有自由,为何不逃。”
“对不起,戳中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
晋泽没有告诉她真正来历,他不想因为自己给她带来祸事。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柳俏,不过村里人都叫我阿俏,你也可以叫阿俏。你呢?”
“晋泽。”
吃过中饭后,柳母便将草药拿到街上卖给药店,阿俏便同往常一样,上山采药,只不过这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阿俏走在上山的路上,同路的人都彼此熟悉,看见阿俏后面跟着的那人,猜测是她的未婚夫。
有人胆大忍不住开口问道,“阿俏,你旁边这人是你的未婚夫吗?”
“大娘,胡说什么呢?”阿俏继续道,“他是我远房的表哥,来我这耍。”
大娘见状,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只好作罢。
“你别介意,大娘这样问,没有恶意。”
晋泽点头,没有说什么。
阿俏见晋泽没有生气,继续道,“你的伤还没好,不再多待几天吗?”
晋泽没有回应,于他来说,多待一天,便对她多了一份危险。
只是无法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
行至山顶,太阳正盛,群山环抱之中,山风簌簌,两人的疲惫感也被吹散。
晋泽告别了阿俏,独自走在林间小道,消失在远方。
男子背影愈来愈远,随着背影一同消失的,还有女子的芳心暗许。
有些人,见一面就足够了。
三
阿俏入狱了。
晋泽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他离开的三日后,一个出去采买的手下告诉他的。
“看来,这又是那位公主的手笔。找不到你,便将与你相关的人抓起来。”
仙瑶慵懒地靠着椅子上,团扇掩面,眼角温柔缱绻。
“她是因为我的原因入狱,公主要的是我。”
“可是兄长,你好不容易逃出来,难道又要跳入那个火坑吗?晋家一世清廉,不曾有过贪污受贿之举,却被人污蔑。男子流放,女子为奴为婢。”
“仙瑶你不是官场之人,当年的许多事情,追究起来,也分不清是谁的责任了。”
“至于我本就不志在官场,等我换回她,你就替我妥善安排。”
“难道兄长就不想知道谁是幕后之人吗?”
晋泽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不知道这些年妹妹不在他身边,都做了什么事情。
“兄长,你可曾想过那个一心囚禁你的公主,是父亲蒙冤背后的知情人。”
“兄长,该怎么做,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
阴暗潮湿的牢房内,阿俏静卧在石床上,这几日从狱卒口中得知,自己救的那人是公主的心头好。
狱卒们倒没有折磨阿俏,更多的是可怜她。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救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偏偏是公主的人。
救了公主的心头好,本是好意,可公主一向善妒,她要的东西,不许别人沾染半分。
阿俏得知晋大哥的身份,没有过多的震惊,结合之前晋大哥所说的,想必公主就是囚禁他的人。只可惜自己身份卑微,做不了帮他的事情,只愿晋大哥不知道自己已入狱的消息。
就算知道了,自己身份卑微,人家又岂会来相救自己呢?
毕竟她与他只是萍水相逢,救命之恩,换个人也理当如此。
可真是如此吗?
阿俏出狱了。
出狱的那天,晋泽来看她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溅起水花打湿来人的鞋袜,阖闾的水汽蔓延到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
那应是公主的马车。
“晋大哥,你……”
“阿俏,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个包袱里有些银两,你拿着,回到小木屋,自有人接应你。”
“阿俏,我喜欢你。”
来人一把抱住瘦弱的少女,竹骨伞落入湿润的地面,男子下颌骨正好抵住她小小的脑袋,声音低沉真挚。
话入耳里,阿俏脸颊窜上一股红晕,染红了耳根,阿俏正欲开口,却瞧见远方马车下来一个人,小跑着过 来“公子,公主等得有些不耐烦,劳烦你跟我回去。”
晋泽松开少女,将地上伞递给少女,渐渐走向远处的马车。
雨水朦胧少女双眸,一股难言的滋味升起,这一别,怕是再也不见了吧。
马车内,晋泽表情严肃,周围空气像是凝固一般,停滞不前。
到底是公主先开口,“晋泽,你为何就不肯正眼看我,若不是我,你就和你父亲一样,流放边疆。”
“公主,我是戴罪之身,不敢对公主有何非分之想。”
“那,那个平民女子呢?”平阳继续道,“你对她是否也和我一样呢?”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对她,我只有感激。”
平阳笑了笑,“好一个救命恩人,可我不容许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其他的救命恩人存在。”
晋泽手握成一个拳头,青筋凸起,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吼道,“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杀了她。”
话音未落,晋泽心拧成一团乱麻,他早该想到的,公主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的,可现在都太迟了。
然而,当回府的公主收到属下传来的消息,她气的牙痒痒。
派出的刺客让阿俏娘俩逃了。这是她属实没有想到的。
平阳原本打算在她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就让埋伏在周围的刺客一拥而上,除掉二人,那料到现场还有一人,竟会武功,更没料到,派出去的刺客,竟只剩下一人,苟延残喘地回来。
平阳公主只好将刺杀阿俏的事暂且搁下,毕竟人已经寻到了。至于他的心,时间会慢慢改变一切的。
晋泽推开房门,还是一样的房间,自由了几天,却仿佛隔了许久一般。
整理收拾好了以后,他在院子里独自喝着闷酒。
一杯酒,一口下肚,回味起来,却是苦涩之极。
他恨自己太没用了,喜欢的人保护不了,家族仇报不了,只会躲起来喝闷酒。
可这一幕,都被前来看往他的平阳公主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了。
他的那双手也曾弯弓射大雕,曾经的他是那么意气风发,文韬武略,京都的青年才俊,有哪个比得上他。
渐渐地,平阳公主心里的冰霜融化了一般,她不该再囚禁他了。
四
马车里。
逃出追杀后的阿俏仍心有余悸,自小她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可就这样胆小害怕的她,却强忍心里的恐惧,安慰一旁的阿娘。
仙瑶见状,淡淡道,“你倒是胆大的,普通人见此场景,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我也是怕的不行,只是想到阿娘在我身边,我便多了几分勇气去保护她。”
“明明自己害怕到不行,却还要照顾其他人的感受,或许这便是哥哥喜欢你的原因吧。”
阿俏仿佛明白了什么,桎梏心里的枷锁慢慢松开,有什么东西生长出来。
“仙瑶,你刚才施展的那套剑法,我也想学。”
仙瑶惊讶于阿俏的话,看向她时,她的眼神坚定不移。
“剑法没有练武的基础,一时是学不会的。”
阿俏闻言,眸中有些失落。
仙瑶不忍开口道,“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些防身的功夫。”
阿俏抬眸,莞尔一笑,“嗯嗯。”
仙瑶带着阿俏娘俩回了谪仙居。
谪仙居是仙瑶一手建立,在她哥哥被囚禁的这些年里,她奔走于江湖,将当年受过她父母恩情的人,聚集在一起,目的是为了查明她父亲蒙冤真相,救出她的哥哥。
他们的母亲是江湖人,而他们的父亲是个征战杀场的将军。
两人有一儿一女,后因两人观念不同,分开了。仙瑶随母亲,奔走江湖;晋泽随父亲,征战杀场。
两人虽分开,但却彼此惦念。后来发生晋老将军蒙冤,被贬去边疆的路上,晋夫人还去营救了,但却无功而返。
再后来,晋夫人抑郁寡欢,最终因病而逝。而晋老将军也因为在边疆不停的劳作,最终逝世了。
忙着收拾屋子的仙瑶将这些说给阿俏听的时候,像是在述说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可阿俏早已是眼眶盈泪。
原来,她喜欢的人背负这么多的过往,他的过去,不曾参与。未来的路,她在心里暗下决心,陪他走下去。
日子悄然流逝,阿俏在仙瑶的指点下,学了一套防身的拳脚功夫。
功夫并不是那么好学的,没有基础的阿俏只能一个招式重复几十遍,和谪仙居里其他习武之人一样,早起练武。
有时候,对方的招式打在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仙瑶来给她上药,劝她放弃习武。她不从。她说,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仙瑶钦佩她的毅力,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一个月后,功夫不负有心人。阿俏的拳脚功夫学得有模有样了,能够在对方手里过上十几招。
而这边,晋泽换回阿俏后,在公主府的这一个月,整天酗酒,喝醉了,就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这些年,他一直渴望的自由,到头来,却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他郁闷,可他不后悔,比起阿俏的生命,他的自由算得了什么呢。
可他所做的一切,都随着那场刺杀,变得毫无意义。
人都不在了,何必执着于自由呢?
他如今唯一的念想,便是劝公主站出来,指证当年谋害父亲的那些人。
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他收拾自己,跨出院子,主动去见公主。
这是他回来以后,第一次见公主。
彼时,公主正在梳妆准备休息,却听见来人的禀告。
晋泽进到里屋,公主看到来人,手里梳妆的动作慢了下来。
公主屏退侍女,坐在凳子上,为来人倒了一盏茶。
“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喝我的茶吧。”
“公主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晋家贪污之案。”
“记得。你来就只是说这件事情。”
“那你当年为何不站出来?证明晋家的清白。”
公主楞了楞,显然是被他的话吓住了。
其实仙瑶也不知道当年谋划的人有哪些,只是查到平阳公主是知情人。
而晋泽的这番话,不过是诈公主说出实情。
而公主也正如晋泽所料那般,说出了真相。
“原来,你都知道了。本宫的叔父就是使晋老将军蒙冤的幕后之人,可就算这样,本宫也不会站出来去证明晋家无罪。”
“公主殿下,多谢你说出了真相。”
平阳恍然大悟,自己竟亲口说出来了真相。晋泽听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转身欲要离开,却听见身后女子站起身来怒吼道,“晋泽,你知不知道,为了保全你,我在父皇面前求了多少次,就在之前,我竟想要放你自由?”
“我知道,你恨我,让你从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变成一个囚笼里的鸟儿,恨我用药废除你的武功,可我做的这些,也只是想你留在我的身边而已。”
平阳也不知道何时变得如此任性妄为,或许从见他的那一眼,就注定了,她要不惜手段留住他。
五
那夜过后,平阳公主不再限制晋泽的自由,允许他在府内自由出入各个地方,也告诉了晋泽,她派去的人并没有杀死那个姑娘的事情。
而是被一个女子救了。
晋泽知道这件事情后,心里猜了个大概,他知道仙瑶会一点武功,没想到竟这么厉害。
得知阿俏还活着的真相,晋泽心里的黑暗一下被驱散了,阿俏是他向往自由唯一的盼头。
接下来的日子,晋泽通过一个厨房外出采买的人,联系上了仙瑶。
月色迷离,踏月而行的仙瑶来到公主府后院,来见早已等待许久的晋泽。
晋泽站在合欢树下,皎洁月光拉长他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合欢树根处。
晋泽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阿俏,怎么样了?”
“兄长见我,怎么不问我怎么样?反而问候阿俏。”
“好了,别打岔。”
“阿俏姑娘一切都好。”
“我问出了背后主使之人,是公主的叔父,裕王。可惜她不会出面指证他。”
“兄长,不必担心,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一下,就一定会找到蛛丝马迹。”
三个月后,裕王褚赫因为土地侵占案,被陛下降旨彻查,由恭王负责处理此事。正直的恭王查到三年前晋老将军贪污一案,幕后主使之人是裕王。
恭王将这些上奏陛下,言裕王犯了欺君之罪,龙颜大怒的圣上,念在皇后的面上,便将裕王发配边疆。
只是晋老将军蒙冤一案,无法昭示天下。
当恭王将这一切说给仙瑶听时,仙瑶眼里流露出遗憾的神情。
“对不起,没有办法昭示天下,为晋家沉冤昭雪。”
“王爷,你已经做的够多了。不必在为晋家操心了。”
“仙瑶,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你......”
“王爷,你......”
仙瑶看着男子深情的模样,忍不住伸出双手拥抱他,“好巧,我也是。”
晋泽离开公主府的那天,阿俏来接他了。
许久未曾见面的两人,相拥在一起,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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