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写一个孤独地生活的人有什么关系呢,随随便便地写吧。先画出他的家的窗,一个孤独之人是需要一扇窗的罢。他有时也想和别人交朋友;他是遁着酒的香味找到我的。我在岳峰瓷厂不仅教书,而且做祁阳米酒卖。我的思绪里出现一只白嫩的手,那天,正下雨罢,我看他在厂里的马路上随随便便地抓住了一个圆滚肚子女人的手——那么,他应该是拥有一扇临街的窗户了,否则,他是难以坚持下去的。他的前列腺炎的病情是否与他的孤独有关呢?我不得而知。而他的情况却是这样的:他根本什么也不追求,不过是一个像泥巴一样的人。他的工作就是炼泥工,天天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大物般的炼泥机。炼泥机吞下瓷泥,翻转,然后痛苦地挤出圆柱状的炼泥。他的目光在泥巴和车间的顶板之间上下地移动。他走到自己的机器旁边,给机器喂泥巴,然后又收集机器吐出的好泥巴。所以,他和有身份的人是一样的,他和名人是一样的,他和古代的皇帝是一样的,都是异化了的人,所以我必须把他刻画出来。
有一次,我向他请教炼泥之术,他憨厚地笑。那时他属大龄未婚青年,厂妹很多,但都是天上的鸟儿,他不会捕捉之术。我一直以为他实在太平庸了,平庸得一句像样的话也不会说。他望望厂里高耸入云的烟卤,他还是笑了笑。“老师,这个我不说行吗?”
“你又不是一只蚂蚁,你是人,该说就说唄,说不定没有人比你还要独特呢?地狱中应该也有人嚎叫吧!”
“炉为炼金,鼎为炼银。唯独耶和华熬炼人心。”
我听见他磨蹭蹭地吐出这句话,我觉得我面临的不是一个贫穷的炼泥工。他可能是前世的一个被罢黜的国王。
但有谁能把他拉出孤独呢,拉进厂里歌舞厅的灯光和喧哗之中,从而也把他拉进人世间的烟火之中。我做不到。我作为他的朋友也做不到。人做不到的事,狗做得到。他养过一条瘦瘦的黄狗。就是这只狗给他叼来了治疗前列腺炎的良方。
他曾和其他职工一道,住在岳峰瓷厂大棚户区内,度过一段阴暗潮湿的时光。这段涩暗的时光,犹如晾在树杈上仢短裤,精痕还所有可寻。后来厂里住房改革,他才分到一房一厅的红砖平房。
N年以后,我回岳峰瓷厂。经过路途的湘江河畔,坐上了摆渡般夫的船。自从我香港回归那年离开林岳峰瓷厂后,我的不安与探求一直尚未止息。
下船时,我向船夫请教:“船夫,你知道岳峰瓷厂距此路途还有多远吗?”
船夫的双眼饱含笑意。他道:“远行的人,你已白发染鬓,仍穿着过旧的西装。你自认是位求道者吗?”
“我确实已日趋衰败。但我尚未停止探求,今后也永远不会停止。因为探求和熬炼就是我的命。”
船夫道:“见多识广的人,我该对你说什么呢?说你探求过多?还是说你的探求并无所获?”
我道:“是的,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所获。”
终于到了岳峰瓷厂,我特意把他约出来。再见他时,时间还是对他有所刻画的。他一家人温馨的画面使我不忍插手把他拖出来。然而他还是热情地带我到他家房子的顶楼,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工厂全貌。他改变了以往的风格,他的话语多起来了,他说他已改名为唐多用了,以前那个名字唐希用好是好,但不合符时代。他还说,正因为改名为唐多用了,他的前列腺炎早就好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