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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在今年的三月中旬的一天清晨,我穿过宿舍长长的走廊,走到走廊的尽头,在热水器旁停了下来。拧开热水器的水龙头开关,用杯子接了大半杯开水。往开水里倒进一包核桃粉。由于我的手有微微发抖。一小半核桃粉飘落地上了。我连忙蹲下身来,想用手拾起这散落一地的核桃枌。
“大叔,你在干吗?掉在地上的东西很脏的,不要用手去捡了。”一声清脆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
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一个阳光般的身影,帅气洒脱,穿戴整齐。于是我想到另一位年青人肖旻老师。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岳峰瓷厂子弟学校教书。想到了一缕金黄色的光稳稳地落在我的书页上。还有办公室桌台上的玻璃碗里的三朵康乃馨。是啊,那时准是秋天,我刚刚批完了学生的作业,因为我记得当时我正在抽烟,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了墙角的那个老鼠。透过香烟的雾气望去,我的目光在刷满石灰的墙停留了片刻,旧时的那个在火葬场的幻影又涌入了我的脑海。我想起了那天是阴森森的天,外面下着垂直的雪。老鼠蜷缩的那个样子打断了我的幻想,使我叹了口气,因为那是一个旧日的幻觉,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氛围。一个无意识的幻觉,大约起始于我的孩提时代。
那天是送肖旻老师去火葬场的一天。路上又目睹了一场车祸,一辆大货车撞倒了一辆摩托车,那人伏在地上死了,满地的鲜血,那是生命终结的殷红。
我的思绪在慢慢地聚集关于生命的话题。墙角出现了一群蚂蚁,它们正在雄纠纠气昂昂兴奋地搬运一些花生皮碎屑,那不是中规中矩的搬运。简直像跳舞,又像是搏斗。我看得入迷……它们是为了生存,也可以说为了繁衍,抑或说为了爱情?蚂蚁有爱情吗?老鼠呢?老鼠是有爱情的,这点被人们已达成共识。
如果那个老鼠是一个抹布的存在,这倒好。它会永远呆在墙角,可是它是活物。老鼠有没有灵我不知道。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关于老鼠的灵性。佛经里曾说,有听佛经的老鼠。
我就这样不动声色,时不时注视那只墙角的老鼠。我在一张白纸上画一幅画。画了一个人的眼晴。又慢慢地画了一只老鼠,墙上有个比老鼠小大约一半的洞口,准备留给老鼠钻的。
那个人的眼睛是仿照记忆中肖旻老师的眼睛来画的。眼睛里有爱情的光。悲苦爱情的光。我的良心迫使我把知道肖旻老师的恋爱故事写出来。
吞一口烟圈吧,制造一种虚幻迷离的景象,好使我慢慢进入冥想状态。
首先从一幅画开始的。那是我在肖旻老师家作客时看到的,那是一幅肖旻老师父亲的遗像画。不长不短的胡须飘飘。面部表情愁苦,眼睛里透出慈祥的光。这是怎样的一位老人。我不知他的身世,可以推测这是一位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他是这所房子以前的主人。一间老式的瓦房矗立在城中村里。肖旻告诉我,他爸爸过世的时候正好是他高考的第一天。他放弃了高考。我并不认为他在自己制造谎言。因为那时我已略懂世事。肖旻老师隔的邻居是做煤球生意的一户人家。那天,他们正在唱卡拉Ok。他们就是这种人——很有趣的人,总要在荒凉的生活里找寻一点乐子。
肖旻老师的母亲个子瘦小,看上去是个实在而善良的人。她能生活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我觉得她是个安份的人。多年以后,我经常想起他们,因为没有人能再见到他们,也永远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旻老师是这么说的,他和麦片片的恋爱是真情实意的,是因为他们互相爱。他正说着,以他之见,爱情的背后应该富含喜欢欣赏和包容。可是命运无法令人掌控。正在此时我们就突然分开了,就像一个人在火车上看到郊区别墅的后花园里,一个小孩正要去开电视看动画片,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下厨房,这一切一闪而过。
肖旻老师说这番话时,眼睛不再泛红。
“麦片片去了哪里呢?”我问道。
“台湾,她嫁给了一位富商。”肖旻老师的淡然使我心里窃喜,恭喜他终于走出了爱情的霾影。
2
但是对于那个老鼠,我也不敢肯定它的前世是什么。我觉得它的前一世应该跟我有点缘,否则也不可能我和它同时出现在岳峰瓷厂办公室里。我又偷偷地眯了它一眼。还好,它并没有注意到我。我继续画我的画。画来画去竟然画出了一个相貌猥琐的男人。整个人都被我画出来了,包括他的破了一个洞的鸭舌帽,裤角是卷起的,鞋是旧的解放鞋。他是叫赵根生。岳峰瓷厂一名窖炉工。他的脸,常年灰色的。我现在想站起来走走,但是如果我站起来看,十之八九那只老鼠会跑掉。所以我还是继续画画。
画上的赵根生突然口在动了,我一阵惊悚。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的羊膻味。
那天,我到赵根生家去家访。在低矮的瓦棚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一位七八岁的没有梳头的小女孩伏在凳子上写作业。工人老大哥住的就是这样的棚子。工人老大哥的孩子在写着希望哩。这两句文绉绉的话当然是我当时的心理活动。
赵根生夫妇见我来了,连忙拿出一个果盘。果盘里有三个苹果和散落的瓜子花生。一杯热腾腾的羊奶茶也热情地递到我手上。我赞扬了赵玲(赵根生女儿)在学校的表现。赵根生只是一个劲地附和谦卑地笑。他的老婆在织藤篮子,没有哭也没有笑。
这里我想插一段长长的文本,来说明白赵根生的爱情。我给这段文本的标签是忍耐到底的爱情必然获得拯救。
赵根生赶着羊群到了河边,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朝河对面跑着。赵根生丢下羊群,使劲地跑。他感觉那位女子是想跳河。果然,那女子已经跳进河里了。幸好,河水并不急湍。
赵根生挽起裤腿,一双发青的脚噼喳叭喳踩在冰冷黏糊糊的沙滩上,快快快。
他纵然一跃,跳进了河里抓住了轻生女子的腰部。然后只见两个人头像在挣扎一样缓慢靠近沙滩。终于上了岸边的沙滩上。又见一个人头对着另一个人头的嘴部在做人工呼吸。一刻钟后,吃草的羊围着他的主人。一个小时后,他那胡子拉碴的脖颈上是灰暗的湿透了的围巾。她迈着女性的步子跟在后边。他救了她的命。然而救得了吗?或许罢。在这个恶棍和姘头共生的人世江湖。过了一会儿,他把捞到她背在背上。她那赤脚上巴着一层松散的沙粒和贝壳碎片。脸被风刮皱了,披散着头发。迎接她的将是低矮的棚户区和非正式工的身份。原来,赵根生纵然一跃的壮举竟然救起了两条人命。一位美丽和苦难缠身的女人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孩子跟赵根生姓,姓赵名玲。也许玲字能给这个偶合的家庭带来福音罢。
然而,还有一大段少儿不宜的话。在这里我不得不说,但是我工作也忙并不考证事实的真伪。据说,赵根生的老婆后来又跟厂里的副厂长有一腿。当夜幕遮住她的肉体时,她就披着一条紫色肩巾,走过厂里的公园湖拱道,到另一头副厂长的家里幽会。有一次一路吆唤着卖葫芦糖的本厂职工老王看见过。当然,副厂长家里的摄像头看得更多,可能还有好多激烈的剧情在电脑里暗藏着。这并没有什么。赵根生知道不?赵根生是知道的。他自己那么矮,那么丑还有那么穷是没有能力拴住他女人的心的。
下面这段文本更离谱,完全是我想像出来的。
副厂长把她搂抱在怀里。哦,我多情的俏妞儿!她那件紫色的衣衫下面,是魔女般的白皙肌肤。那天晚上,在副厂长的卧室里,有一股法国香水玫瑰的气味。
赵根生下午五点下班回家还要去放羊。有一次,他赶着他的羊经过学校,我踫见了他。他对我说厂里有个偷了他的一只羊。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下面把他的话写在下面,以证实当天的情形是完全真实的。
厂里有一个人偷了我的羊,我晓得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还偷过鸡。我的命苦啊,偏偏碰到这样的人。
我安慰他道,我帮你到厂里宣传部说一下,反应一下这个事实。或许有点用吧。他对我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带着他的羊走了。我思潮难以平息。我不得不思考命运这个东西。我也不敢肯定它是什么;因为一旦一件事发生,没有人会知道它是怎样发生的。善良的人并不马上有善果,恶人却生活得滋润。
噢,天啊,生命的神秘,思想的误区!人类的无知!
我们对自己的命运控制力是多么的微弱。好像有一种古老的箴言可以解救,那就是必须忍耐,忍耐到底必然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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