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急

晚来风急

1.

凌晨三点，起风了，我心有灵犀地睁开眼睛。

我的屋里，从南面的阳台到北边的书房，窗户都大开着，我在门窗紧闭的卧室里听着风紧锣密鼓地穿堂而过，窗响，门动，衬得小卧室里无比的安全。

想想沿海台风、漠北朔风那狂飙突进席卷天下之势，房屋当如风雨飘摇中的小船，屋里若没有一个怀抱可依偎，怕是会一夜惊魂吧。

这样就很庆幸自己身处长安帝王都了。风在来到关中道，掠过古城墙的时候，应该是心里存了几分敬意，整肃过形容的吧。此刻的风，气势虽然宏大，但就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一样，并不扰民。

这是一阵正合时宜的好风，它选择在这暮春时节的暴热之后来，它选择在空气污浊杨花柳絮刺得人鼻子痒痒的时候来，它会带来一场清透的好雨。

2.

风，总给人自由的感觉。

此刻的我很安心，楼下的樱花已经完成了最美的盛放，花仙子们不会再畏惧风姨的威势。现在的绿枝叶已经成长得刚强，能够承受得起这样的风吹雨洗。

心中无牵挂的感觉真好，虽然在暗夜中，在床榻上，人也是自由轻灵的。就像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独自在华山上，仿佛也是这个时辰，日出还早，人群还未聚集，天上彩云追月，银河清晰可见。大风将我从红尘中拔起，吹落我一身的尘埃，我坐在山崖边，让满月的光辉自外而内地净化我的每一个细胞，直到我变成游弋的风做逍遥游，而满世界穿梭的风成为静止的风景。

下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个轻灵而自由的人，那是我生命中空前绝后的澄明时光。

3.

人类的想像是一种奇妙的存在。大自然与先民们的想象力结合之后，众神诞生了。

风神名叫飞廉。他曾经帮助战神蚩尤将黄帝的大军困在凄风苦雨之中，几乎全军覆没。

血腥的辉煌只是一时，战争的胜利最终归了黄帝。飞廉被俘后，被天帝收编为一名司机。

那一定是最好的司机，即便是在今天，风驰电掣也是所有交通工具的理想。

成为体制内的公务员之后，少不了要受到许多约束，何况飞廉的老板还是最高统治者天帝。这对于曾经沧海叱咤风云的飞廉来说，一定是不可承受之苦。

于是，他会在休假的时候回到人间，重温自由岁月。

起落之间，难免忘乎所以，将天地作为自己的笛子，恣意地吹动每一个孔窍，搅起遮天蔽日的风暴。

人类苦于风灾，但智慧也随之跟进。

有人根据飞廉来人间度假的时间，摸出了规律，每年的季风堪比人世间一诺千金的男人，总会如约而至，带来季候的变化。于是，他们把季风又叫信风。《河图帝通纪》中更是将飞廉封为天神的信使:“风者，天地之使。”

有人从风声中听到了天籁之音，认为飞廉是天籁的演奏者和传递者，是乐神。于是将人类自己的歌谣也称之为“风”，《诗经》里汇总了各国的歌谣，秦风王风豳风卫风等等，至今仍在纸墨间流转，成为人们心底绵绵不断的绝唱。

4.

神话中的风神不是怪兽形象，就是更年期妇女的秉性。

然而我更愿意将风想像成一个充满了理想的少年，带着任性带着不羁一往无前。

他从漠北来，张扬着青春，到得中原，结识了各路英雄，在目不暇接中放慢了行程。翻过秦岭，他爱上了青山碧水，心里生出柔情，与爱侣缱绻盘旋，找到了生命的归宿。

或者，风是来自海上的狂野美人鱼，她来陆地寻找爱人，寻一路，哭喊一路，最后筋疲力尽，变成了泡沫，飞向太阳。

风起风落中，当有活泼泼的生命力流淌，当有爱恨痴狂。

5.

打开音乐，选出一首《晚来风急》，在风起云涌的琵琶声中，刀郎的歌声荡气回肠。

“我不愿就这样让你去，我不想就这样和你说别离，过去的日子你也不会忘记，只不过你的心里也有悲戚……”

人生过半，晚来风急，若是曾经用力生活，总有一段经历无法彻底释怀，在这样一个夜阑人静的时候，一片月光，一阵风吹响树叶的声音都是契机，打开心灵的黑洞，释放出回忆，刹那间，绝望罩住了我，如铺天盖地的沙尘暴，让人无处躲藏。

呵，别为我担心，我只绝望这么一小会儿，我也只需要绝望这么一小会儿。

四五分钟后，歌声停歇，时间如凝脂，可以让我踩上去，逆着天亮的方向游荡。

大风吹啊，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风自己从来不孤独，身后总有华丽丽的团队。

大风吹啊，那风来自赤壁。赤壁东风永远不会寂寞，大江与它作伴千年，战马兵戈，肝胆相照的英雄，永远停留在时间的上游。

大风吹啊，那风来自明清市井，风中蹦跳着一粒铜豌豆，引我游过元曲，游过宋词，游过玄都观的时候，看到墙壁上的“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载”时，我忍不住笑了。一扭头，那个倔老头得意洋洋地将一个花环抛向我，口中吟唱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我抱着花环，如同抱了满怀的阳光。

风熏草暖花香。

这才是我故乡的风啊，干净温暖润泽。一生走过千里万里，最终的方向仍是故乡，那个让我们的心灵柔软干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