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不再来

1

门口的四季红上一只黑色大花蝴蝶翩翩，时飞时停，转转悠悠，那是你回来了吗？他们说，人死后会化成蝶，对家里眷恋的会常回家看看，想必是你是回来过的。

2005年农历六月初六，我确实看到了一只很大的黑色花蝴蝶逗留在家门口的花上，那会你刚走。之后2006年6月，2007年6月，我也时常发现，或许这个说法当真可信，是你回来了吗？我希望是的。可是，为什么三年以后，再也不见黑蝴蝶。忽的想起，当年病榻上的你，“我走后，不要祭拜，我不会回来。”

黑蝴蝶，不再来。

黑蝴蝶，我希望你一直在，内心千千万万次的呼唤，你听得到吗？

2

呼唤着，回忆着，一晃眼，已经到了第13个年头。我的记忆着实少的可怜，关于你的记忆。可又一遍一遍在脑海里播放着，怕这仅有的零星碎片都没了。长大了，记忆力似乎也降了许多。

记得那个夏夜，你刚从海南回来，带了好多椰子和火龙果，牵着我的小手，去给婶婶家。你的手很大，很结实，也很有安全感，我的小爪子只能抓住你的食指，但我就喜欢这样抓着。不时蹦蹦跳跳，很是欢快。然而，记忆中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个夏夜路灯下你的食指被一个调皮的小女孩紧紧抓着。

你特别喜欢骑自行车，我也不例外。但那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你骑自行车带我去兜风，喜欢坐在你自行车前面的横杠杠上。弟弟见你要带我出去玩，也闹着一块。结果就是你带着我俩，我和弟弟坐在后座的婴儿座上，那是藤条编的后座，正好能坐下我和弟弟。在田边的水泥路上转悠几圈，已近中午。不知觉，已经和你来到了苗苗家的熟食摊位前，你买了四个凤爪。那会家里似乎也不宽裕，一切开支从简。你特别叮嘱我俩“不能和妈妈说是我买的，要是妈妈问起，一定一定要说是我的朋友送的。”一路上，你都在叮嘱。回到家中，果然不出所料，妈妈确实问了。想必她是知道是你买的，嘴上一直叨叨，却抑制不住嘴角的微笑。

而最后一次坐在你自行车的后座，是你要带弟弟去玩，我死活缠着。一开始你还说“姐姐在家陪妈妈，这次就只带弟弟，让着弟弟点，不闹。”那年我应该有六岁了吧，你着实被我缠得没办法，只好把我也带上。之前那个藤木编的后座已经快坐不下我和弟弟俩人了，只能勉强挤着。具体去了哪我已经不记得，只知道回来时在快到家门口的小巷里，弟弟的脚不小心搅进车轮，一直在哇哇哇的哭，你一着急，也慌了，抱着弟弟赶紧回家，同时还不忘教训我，没看好弟弟，做姐姐要有好榜样。自那之后，我想，我应该还是个合格的姐姐。

生意上的失败，似乎对你打击很大。记忆里有段时间，你常常醺酒，每每看到你在我们熟睡后醉醺醺的回来，睡眼惺忪中隐隐能感觉到你和妈妈之间的火花。偶尔发发脾气，甚至和妈妈吵架，我都很害怕。还有一次，你不知道为什么和妈妈吵得特别凶，我吓得一直哆嗦，只好把外婆拉过来劝架。或许是真的吵的很严重，后来外婆又把小叔叔喊过来劝架。对于事情的结果没有任何记忆，因为我去上学了。但现在，我想再看你们吵架都不可能了。

3

那个时候家里连个固定电话都没有，打电话都只能跑到婶婶家或公用电话亭，拨给你的大哥大。电话那头，远在海南的你依然是我紧紧抓着的你。

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和你打过电话了，妈妈借了隔壁四川阿姨的手机，给你拨了电话，没人接通，后来是关机，再后来那个号码的主人已经不是你了。你，失联了。好几年，家里，只有我，妈妈和弟弟，以及经常过来帮忙的外婆。我快忘了我还有爸爸，真的快忘了你的存在。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到门口有一双超大的沙滩鞋。很是好奇，闻着熟悉的饭香味，叫唤着“妈，家里来客人了吗？好饿呀！是不是又有大餐可以吃哇？”没人吱声。难道是妈妈的鞋子，不可能啊，妈妈的鞋子没这么大。难道是家里遭贼了？也不应该吧，贼难道还会拖鞋整齐摆在门口？带着各种疑问掀开竹帘。你坐在椅子上，熟悉，却很陌生。我还能认出你是那个在夏夜带我去婶婶家串门的，带我兜风给我买好吃的，告诉我要好好照顾弟弟的你。但是，你的模样，变了。没有之前的帅气，没有之前的伟岸。是因为海边太晒了吗？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了吗？是因为……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变了，很陌生。我之前熟悉的你去哪了？午饭的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下午和弟弟一块去上学的时候我激动地和他说“周末我要爸爸带我们一起去骑自行车，兜风，还有……”只是我不曾想，即使你回来了，这也不可能实现，只能想想。

晚上小叔叔拿着一堆纸质问你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是你们大人们的表情都很恐怖，不理解。之后几天，你似乎日渐憔悴，在家里这个芝麻大的屋子里，每走两步都得停一会休息。打你回来后，我们也没说过什么话，就如真的陌生人，离得很近但很远。

4

下雨天，弟弟没带伞，放学回家后拿着雨衣接弟弟去了。在幼儿园门口和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们挤着，迫切想听到下课铃声，也未觉得冷。铃声一响，就往教室冲，给弟弟穿上学生雨衣，雨估计很大，那会我还拿着伞打在弟弟头上。

雨打湿了衣服都没发觉，回到家里，你摸着我的衣服，凶巴巴对我说“快去换衣服，别着凉了。”递给我一条大毯子。“还好呀，没怎么湿，一会就换。”后面不知道你又凶我什么了。

不曾想，那确成了你最后一次关心我。

5

冬瓜还没买回来，你已经走了。

大人们说，你生病了，不要一直去缠着你，不然你很累。我一直很听话，不吵不闹，依在门上看着你。

蜡黄的脸都有皱纹了，整个人枯瘦枯瘦的，鼻上连着管，连着那头一个大号的氧气袋。那是叔叔每天去医院充的氧气。你想坐着，可是感觉你的身体并不听话，不时埋头，氧气管也掉了，好多次，是妈妈及时接住了。

那天早晨，你忽然说好想喝冬瓜汤。那会，我刚学会给妈妈打下手，真的想给你做份汤。妈妈不放心我自己去买菜，就陪着我一起，弟弟因为太小，也带着。只是，当我蹦跶蹦跶回家时，却发现邻家的四川阿姨还有对门的安徽一家都在门口焦虑地转着，我刚到门口，他们叽叽哇哇一直拉着我说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看到屋内的你，走了。

6

我不知道该干嘛，冬瓜装在袋子里，我一直拎着，杵在太阳底下。南方的六月天，很热，很闷，太阳的火焰灼到我的内心，分分钟可以把我烤干，可我却不敢有反应，不能反抗，任它灼着。

看着好多不认识的叔叔们把你放在轮椅上，盖上毯子，我被人群推着和你一起被推到了祠堂。他们用剪刀剪了你身上的衣服，一件灰色的polo衫，换成了黑色寿服。之后，你就一直躺在祠堂的床上。很安详，但我不敢触碰，我怕。

一切都很恍惚。不知什么时候，手上装着冬瓜的袋子不见了，他们给我换上了丧服，头上系着麻，还有……家门口的石头上，妈妈在那嚎啕大哭，那副模样，比躺在祠堂里的你更加瘆人。我木木地待着，感觉在下雨，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泪，四周回荡着“今天突然想喝冬瓜汤。”“你要照顾好弟弟，要有姐姐的榜样。”“这姐弟俩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等我走后，我会保佑他俩。”“以后不要祭拜，我不会回来。”……弟弟...噢，对，弟弟。跑到浴室洗了把脸，嗯，清爽许多。内心一直默念着，我是妈妈的女儿，弟弟的姐姐。

7

他们把你从床上扶下来，让你躺在铁箱子里，还在里面铺满纸钱，一半黄的一半白的纸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棺材）。出殡的队很长，我牵着弟弟的手紧跟在铁箱子后，两边有人在撒纸钱，他们说，要喊“爸爸”，这样你才能走得安心。我一路上木讷着，就如同一个上了链条的机器，跟着铁箱子走，把弟弟的手拽疼了，就是一句话都没喊。队伍到了村门口，铁盒子给抬上车，弟弟也被拖着上车了。我被告知，我不能去。后面弟弟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他不肯说，我也不知。

8

原谅我们不听话，每年的六月初六，祠堂里，满满一桌菜，还有茶和酒。每次，都是我亲自摆好椅子，帮你倒茶，给你斟酒，你可回来过？后来，我学会了做菜，很多是我亲手做的，你回来吃过吗？

我只知道，07年之后再也没在家门口见过黑蝴蝶。每年的这一天，妈妈都滴米不沾，只喝白开水。

以前，我每次无论离家多远，这一天也会回去。即使在武汉，暴雨，我也会冒着雨去赶火车。我一直都在，黑蝴蝶，你怎么不来了？

2016年6月，我在自强之星分享大会上分享了一点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及你。后来，大祠堂修好了，我也没再回去。

“爸，我月考年级第一名，老师奖励了一个很精美的本子。”

“爸，我今天和弟弟吵架了，他好烦人啊！一直和我对着干。”

“爸，我开始兼职了。他们一开始嫌弃我年龄太小，现在一直夸我很能干。我是不是很优秀。”

“爸，今天和妈一块去看外婆了，我送外婆一个收音机。还给她调了她最喜欢的潮剧台哦～”

“爸，我中考考砸了，让妈失望了。我也很难过。”

“爸，学生会教给了我好多。今天开始我就是部长了，可以带着我的干事去做义工。”

“爸，我高考考完了，要是成绩不理想怎么办？是不是就没书读了？”

“爸，我被华中农业大学录取了，是我自己填的专业，好开心啊！就是离家太远，来回不方便，一次得20小时呢！”

“爸，我学了点摄影，攒钱买了单反。今天和同学出来玩，拍了好多照片，美美哒～”

……

爸，你能听到吗？

黑蝴蝶，你怎么这么长不来了？真的不再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