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时

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清明节，梦里便有了舅家那座老房子。

老屋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那口白皮棺材还在。我还象小时候那样天真：舅婆，这是啥？舅婆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笑着说：那是我和你舅爷的房子，等以后谁先累倒了谁就先睡。我用小手拍了拍厚重的棺材盖，依然好奇：这房子不透气，您不会觉得闷吗？舅婆依旧笑着：瓜女子，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睁大眼睛继续好奇：死了是啥？舅婆一边用力地拽着线绳子一边回答：死了就是永远也见不到了。我先是一愣继而大哭：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

每当想起舅婆，就会想起她头上那方一尘不染的手帕，想起阴丹士林的大襟袄，想起喷香的臊子面，想起河堤上弯腰拾地软的身影，想起布满青筋的双手；想起涝池边喊我们吃饭时悠长的声音。时隔多年，那声音常常在耳边回荡。

那年渭北高原闹饥荒，外曾祖父用二斗麦给舅爷换了个童养媳，那年舅婆十岁。从此，舅婆便是康家的人。十岁，童年最美好的时光，而舅婆已在婆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面对命运，舅婆从没抱怨过自己的双亲，说那时候父母为了让自己活命而无奈的选择。

每天天不亮起床，除了做饭干家务还要象男人一样去田里干农活。舅婆瘦弱的肩被扁担磨破了皮磨出了血，但她从没吭过一声，舅婆知道，自己是二斗麦换来的童养媳，唯有勤劳才能在这个家站住脚。每每提起那段岁月，舅婆的话语里没有怨恨，并说在那个年代能活下来是自己的福气。

舅舅出生的时候，舅爷说他梦见文曲星下凡，就是冲着这句话，舅婆说啥也要供一个才子出来。在那个大饥荒的六十年代，舅婆为了一家大小，背着辣椒面袋子躲着无数双吃人的眼睛；走南闯北搞那年月所谓的“投机倒把”，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只为了换取几毛钱，为了家为了在西安上大学的舅舅。

那年，舅爷是生产队长，也是一个视集体大于一切的倔老汉。家里仅有的一斗粮食也贡献给了大食堂。舅婆看到一家人饿的面黄肌瘦，心疼不已。每天趁着干农活的空儿总会去挖些野菜，或者去村西边的小河摸些小鱼贝壳之类，用来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打牙祭。那年秋天，用来充饥的野菜一天天少了，舅婆在秋收的时候，背着舅爷学着别人偷玉米。那年，饥饿让舅婆铤而走险。后来舅婆说，第一次偷玉米回家，紧张的满头大汗，战战兢兢从腰间掏出五六个玉米棒子，坐在炕头泪水长流。那年秋天，为了一家老小，善良的舅婆违心地做了自己一辈子都内疚的事。

事后，舅爷暴跳如雷动手打了舅婆。而舅婆豁出性命护着半袋子玉米……

从饥荒年月走过来的老百姓，对待土地就象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舅婆也不例外。舅婆说唯有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衣食父母。唯有土地，才会让庄稼人看到希望。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土地责任制，舅婆把土地当做自己的孩子，精心侍候着。包产到户的第一年秋天，面对家门口象大山一样的玉米堆，舅婆喜极而泣，她说那年月要是有这么好的收成，谁还想做损人利己的事？

舅爷比舅婆大十二岁，吵吵闹闹过了一辈子。舅婆虽说没念过书，但三从四德在舅婆思想里根深蒂固，面对婚姻唯有认命。也许，对于一个旧时的妇女，认命是无奈的选择。也唯有无奈才能委曲求全。

舅爷走后，舅要接舅婆去城里安度晚年，舅婆说啥也不去，说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我们知道那是借口。舅婆是舍不得自己新盖的大瓦房，更舍不得的是自己起早贪黑一手侍弄的庄稼。看到无奈的舅舅，舅婆许诺等到四妹上初中就去城里长住，还没等四妹上初中，舅婆却累倒在麦田里。舅舅闻讯赶来，也是从那天起，舅婆直到生命最后那几天才回到村子。

在梦中又看到了那把老藤椅，又看到舅婆的身影。藤椅是舅舅买的，是舅婆的命根子。藤椅有舅婆对远方亲人的牵挂和思念，每当舅婆坐在藤椅上若有所思时，那一定是想舅舅了，那个远隔千里让舅婆魂牵梦萦的地方，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哀愁在舅婆的眼里，在舅婆的心坎上。

那年，舅舅在单位被人陷害，不得不暂时离职去海南做生意。舅婆叮嘱舅舅，帐怕三破，朋友别交财，交财永不来。那几年，舅舅事事不顺，舅婆每每提起，竟是责怪自己不该拆了老房子，动了老房子的风水。

在与病魔打交道的几年中，舅婆硬是咬着牙忍着坚持着，不想成为儿女的负担，更为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舅舅能安心创业。在最后的日子里，舅婆硬是坚持出院，从城里回到久别的村子，说只有回到老家，自己的心才踏实。弥留之际，舅婆为了能见到远在海南的舅舅，苦苦支撑了三天三夜。

弥留之际，舅婆每隔一会儿都会努力地睁着眼睛盯着门外，希望奇迹出现。亲人们陪着舅婆一起苦苦等待。每一分钟对于舅婆是种折磨，泪流尽了，等来的是舅婆慢慢冰冷的身躯。待到三天后，舅舅扑门跪地嚎啕大哭时，舅婆却再也看不到自己最疼的人了。

眨眼，舅婆已经走了整整二十四年了。整个村子面临拆迁，舅婆的大瓦房也在前几年拆了，表哥重新翻盖了。再过几年，再也没有东江渡那个村子了。每当路过舅爷舅婆长眠的墓地，都会不由自主的远远望几眼。

又快到清明节了，该去看看舅婆了，她老人家一生干净，该去拔一拔坟头上那些野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