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年冬天,对于小侍从而言格外的寒冷。
她拼命地在走廊奔跑,衣裾凌乱也全然顾不上,庭前枯枝上嘎嘎的乌鸦令她心神越发不安。
终于跑到一道帘幕前,小侍从想也不想便一把掀开帘幕闯了进去。直到她开口说话,她才惊觉自己的嗓子喑哑、颤抖。
滚烫的眼泪灼烧着脸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三公主面前,双手捧上一封信,凄然哀求:
“三公主,请求您,给他回个信吧!”
一见倾心
柏木是前太政大臣家的公子。
小侍从的姨母是柏木的乳母,因此,小侍从打小就与柏木相熟,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了。
柏木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对谁都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唯独见了小侍从才仿佛脱了枷锁一般恣意调笑。
每当小侍从生气,柏木便会像个孩子似的,讨好地拉一拉她的衣袖,而她,总会因此心软。
那时候小侍从只觉得,柏木笑起来真好看。他的眉目很是儒雅俊秀,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笑起来便如同临风绽放的桃花,多情,惑人。
小侍从不知道,她贪看柏木的笑容便已然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年纪渐长,小侍从被送到三公主身边当了侍女,如此一来,小侍从与柏木的谈话中多了一个人,就是三公主。
小侍从每日陪在三公主身边,同柏木的书信来往或者见面说话时总是会不经意地提起她。
她没有料到,柏木与三公主的缘分远不止于此。
三公主十四岁那年出嫁了,嫁给了已经四十岁的源氏大人。
有一日,小侍从忙里偷闲又跑去前太政大臣府上去找柏木。
她清楚地记得那样一个画面,走廊尽头,柏木身披一袭深紫色衣袍,慵懒地倚在栏杆上。
洁白整齐的衬衣领子映衬着他线条优美的脸,身后的樱花被风吹散,雪花似的飘进走廊,落满衣衫。
手上的长笛早已不知不觉滚落在一边,此刻,他的目光专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着怀中一只中国小猫。
柏木的神情比徐徐吹来的春风还要温柔、动人。那是小侍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小侍从一时晃神,似乎此刻自己已经不在人间,远处的那位男子大抵是一个天上的神仙吧!
柏木听到小侍从的脚步声,回过神来看她,轻笑道:“你来了,便同我坐一会儿,说说话罢。”
小侍从依言,席地而坐,学着他的模样倚在栏杆上,一派天真可爱。
那天,小侍从才知道,柏木恋上了一个人。
大约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在源氏大人府上,日暮黄昏,晚风裹着花香袭来,调皮的中国小猫不经意掀起了一片帘幕,柏木就这样,窥见那人的面影。
下一秒,帘幕就被放下,然而那道倩影就如同一枚滚烫的朱砂,深深烙印在柏木的脑海,熨贴着他的胸口。
小侍从听完,状似无意的低头,抬手,拢了拢掉落在耳边的发丝。她紧紧咬住嘴唇,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个佳人,分明就是三公主。
双泪暗垂
她听到柏木幽幽的叹息:“为何,她竟成了源氏的人……”
小侍从突然觉得再也难以忍受片刻,她慌忙起身要走,柏木却猛然牵住她的衣袖,央求道:
“你是她的身边人,日后你时常来此处与我说说她的情况可好?”
小侍从低低应了一声:“好。”
转身,步伐凌乱,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与尘埃相融。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他落泪,第一次是在几年前柏木追求玉鬘时,她痛苦不已,时常暗自落泪。
她记得从前姨母嘱咐她,虽则她与柏木关系好,但切不可越了礼法,主人永远都是主人。
那时小侍从不懂得其中的深意,却在不知不觉中逾越了。
玉鬘之事不了了之后,她原以为落泪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垂落。
怎么会这么傻呢?柏木还这么年轻,终究是要同别人在一起的啊!
这些,她只能藏在心里。
她无法言说,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资格。
该来的总是会来,柏木终是遇上了喜欢的人,这人还是已经嫁了人的三公主,偏偏自己还是她很前的侍从。
小侍从喜欢柏木,尽管她嫉妒三公主,但却更怕柏木伤心。
此后,她与柏木谈话的内容再也不是诗词歌赋,管弦之趣,取而代之的是三公主。
三公主今日很开心,三公主又写了几句诗,三公主去哪哪玩了……三公主的喜与忧慢慢的已经成了柏木的甜与苦。
如此,七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柏木依然不嫌厌倦地听着关于三公主的一切。饶是如此,在前太政大臣的安排下,柏木终究不甘不愿地娶了落叶公主。
她一直都知道,他身边的人,无论他喜欢还是讨厌,都不会是她。
她甚至想发狠不再见他,三公主如何与他何干?他如何了又与她何干?
可是,他不过几句关怀,几声哀求,她便忍不住卸甲投降。
他不爱落叶公主,他依旧心心念念的是那位越发娇艳的三公主。
后来,紫姬夫人病了,源氏整日陪在她身边,三公主就这般被冷落了。
柏木着急了,他怕三公主难过,为三公主生气,开始兀自叹息,整日担忧。
他开始要求小侍从为他传信,他写得很用心,用非常精致的中国纸,淡紫色晕染,香气扑鼻。字里行间,深情款款。
信被她藏在袖中,却如同一团烈火,灼伤了她的心。
三生难寻
直到有一日,贺茂祭,众人都出去凑热闹了。小侍从经不住柏木苦苦央求将他带入三公主的房间。
那日,四月花落,满院春风。
帘幕之内,是三公主的嗔怒:“不,你别这样!快来人啊!”
而后,没有任何人进去,三公主的挣扎声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终于渐渐湮灭在浓浓暮色里。
小侍从闭着双眼跪坐在帘外,一动不动。她紧紧攥住衣角,手指关节越发苍白。
她时刻记着自己和柏木之间不可逾越的身份,她以为成全他是她能给他最好的爱。
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一定宁愿让柏木忍受相思之苦,宁愿让他为伊人憔悴,也不愿再为他传递书信,把他引进三公主室内。
她每每想起总是泪流满面,她能给他的,到底怎样才是最好的?她始终参不透,理不清。
小侍从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为他落了多少泪,她也不愿意再去计数。
但她知道,带他去见三公主是她此生犯的最大的错误!
柏木与三公主的事终于还是被源氏发现了。
源氏是谁?准太上天皇,当今明石皇后的亲爹,权倾朝野。
更重要的是,身为长辈,源氏向来极其重视柏木卫门督,无论大小场合总是不忘带上他,源氏对柏木的重视丝毫不亚于自己儿子夕雾。
当柏木得知源氏已然看破他与三公主的私情后,内心一边惊惧交加,一边又愧疚难当。
如此一来,柏木很快病倒了。
太政大臣府上请法师日夜在柏木枕边念经祷告。
小侍从去探望他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不能起身了。
小侍从顾不得礼法,劲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昔日光彩照人的柏木卫门督,如今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原本健康白皙的皮肤此时如同霜打的叶子一般,枯黄,黯淡。
柏木此时正裹着衣服躺在地上,他看着她,依然笑得温和,然而眉间是抹不去的愁绪。
小侍从忍不住怒火中烧:“你如此贪心终究铸下大错,当初真不该帮你,便让你得相思病死了也干净!”
“你又说胡话了,我知道你是待我最好的……”
柏木声音虚弱,讨好地伸手拉一拉小侍从的衣袖,这是他最爱用的手段。
只是如今小侍从并不像往常一般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不由悲从中来,满脸的怒容登时垮了,眼泪滴滴跌落。
“哭什么?哭丑了当心日后寻不到郎君”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而道:“可惜我等不到看你出嫁那一日了……”。
小侍从只管哭泣,并不理他。
停了半晌,却又听他道:“我是将死之人,唯一念着的便是六条院那位了,只是不知她待我心思到底如何?你可否为我传信一封?”
小侍从霍然起身,怒喝道:“你到底要如何才罢休?命都要没了,何苦还要恋着她?她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窗外下起了绵绵大雪,冷冷的西风如同冰刃一般划伤人的皮肤。
四面哀歌
小侍从觉得,这个冬天格外的寒冷。
她握紧手中的书信,一路奔回六条院,扑倒在三公主面前:“请求您,给他一封回信吧!”
“他就要死了!”
三公主却冷眼端坐,别过头去不愿看她,声音更是冷如冰霜:“你知道的,我日日恨不得他早些死去才好。”
何况,源氏因为此事并不给她好脸色看,她也是怕极了,绝不敢再与柏木有丝毫牵扯了。
小侍从跪在三公主身旁,泣不成声:“这些全是我的错,当初我不该放他进来的!公主就当可怜可怜他这个将死之人,给他一个消息吧!”
三公主终究心软,她回过头来递给小侍从一只手帕,低声道:“世间竟有你这般痴心人,他可曾知道?”
小侍从摇头:“不知,只要他好,一切都好。”
三公主终究叹息道:“过来为我研墨吧。”
柏木接到回信时,原本黯淡的目光骤然如炬。他将信纸紧紧握在手中,反复研读,似乎每一个字都是耐人寻味的。
他仰头长叹:“知她心意如此,我便是化灰凌空也甘心情愿了。”
小侍从抬手抹了抹干涸的眼角,转身离开。
又过了几个月,三公主生了一个孩子,小侍从知道,那孩子是柏木的。
一晃眼,京都秋叶飘零,漫山荒草,河川也消瘦了几分。
那日,柏木的身边只有小侍从默默守候,他睡了很久后突然醒来拉着小侍从说了许多话,说他对父母和源氏大人的歉疚,说他对落叶公主的亏欠,说他对三公主的思念……
最后他看着小侍从的双眼,缓缓地说道:“你是我亏欠最多的人了罢,教我如何还你呢?”
小侍从背过身去不看他,手指捂住双眼,眼泪在指缝间流出。
柏木知她在难过怨恨,依旧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拉她的衣袖,想要讨好她。只是手刚刚抬起来,便又无力垂下。
小侍从哭了很久也没有感觉到柏木来拉自己的衣袖,这样的感觉令她心头莫名一空。
她胡乱拭了拭眼泪,转过身,昏黄的烛光下,柏木双目紧闭,睡得异常沉静。
小侍从捂住脸颊的手越发颤抖起来,眼泪却似干枯了一般,一滴也流不出来。
她拉过柏木已经冰冷的手,将自己的衣袖塞进他手里,声音幽远,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黑洞:“你怎么可以不拉一拉我的衣袖呢?”
帘外冷风钻进来,竟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只是这细如银针的雨丝,一根根,尽数沒入小侍从的心口。
曲终人散
柏木就这样离开了。
小侍从照旧回了三公主的身边,她告诉她柏木离世的消息,她说得很平静,公主的反应也很平静。
那晚,三公主在窗前坐了良久,口中呢喃:“从前恨那人,总盼着他早早死了才好,如今他竟真的去了。”
如此又过了数月,三公主终于不堪源氏的冷遇,落发出家了。
小侍从依旧跟在她身边,同她一起落了发。
这世界有他,一切都好,这世界没有他,怎样都好。
夏夜风凉,荒草摇曳,萤火漫舞。
她抬头看着浩无边际的星空,双手合十。
你牵挂的人,从此,便由我来替你守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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