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一个古老的村子里,有一个神奇的罐子。这个罐子足足有半个村庄那么大,更神奇的是,这个罐子会不停的自己生出水来。在这个村子里住着一个魔术师,每当这个巨大的罐子里的水满了的时候,魔术师就会把罐子里的水变到河流里去。然而有一天,魔术师突然告诉大家他要离开了,在临走之前,他最后一次为村民们变走了罐子里的水。随着时间的推移,罐子里的水又渐渐盈满了,但是没有人注意那个罐子,也没有人太在意罐子里的水,他们都已经习惯了魔术师的存在。直到罐子里的那些清水开始慢慢溢出,人们开始惊慌,却想起魔术师早已不在了。但是罐子里的水还是一直向外冒着,如同我被破坏了的——周期性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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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我已经连续三个年头在清明前夕梦到姥姥了。
记忆中那个微胖的老人,脸上总是挂着笑。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惊喜,似乎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所以现在的每一天在她眼里都格外美好。我寻着她的笑,脑海中的画面再次有了温度。那些琐碎的片段在反复的回味中长成执念,满足是从这里开始的。悲伤,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印象中姥姥一年或者两年里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是在我们家里度过的,有时甚至很久很久才来。因为姥姥有五个孩子,在不同的城市安了家,儿女们都想把姥姥接过去享福,姥姥就只好每个孩子家轮着过一段时间。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每隔一大段时间才能见到姥姥的周期,所以后来姥姥去世的时候,我竟没有觉得太过难过,好像只是到了她该离开的时间,她又去了下一个儿子或者女儿的家。这种想法无疑延缓了我的悲伤,但这种意识又是如此的自然。只是后来我没有想到,在历经许多年之后我会如此难过,当那些随着时间流逝再度衍生出的依赖再也得不到安慰,许多年前那些没有被释放出的悲伤开始出来作祟。我静静地感受着那些情绪在我体内发酵,之后幽幽的从我骨子里渗出,化成每一次梦中无声的流泪,窒息而醒。而后梦境再经咀嚼,思绪百转千回。
记得那天我坐在电脑旁机械的点着网页。姨夫说:别玩了,去看看你姥姥吧。我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妈妈在隔壁房间已经不哭了,只是断续的抽噎着,像是我小时候受了很大委屈又被大人呵令不许哭时强忍着发出的声音。我觉得我也应该哭,但我就是哭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干呕,伸出头去吐出很多涎水,我看到那些涎水在空中破开,又在风的托扶下因为形状的变化在空中翻飞,最后落在灰白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钝重的声响。
大概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都不同,又或许我是个怪胎,感情遵循着一个周期。我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假装难过,也没有能力在后来让自己无动于衷。有的时候我觉得感情这个东西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甚至比一度令我最为头疼的数学还要让人难以捉摸。因为它不讲道理,无迹可寻。可它又是那么纯粹。当它赤裸裸的出现在你面前,你无法对它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只能在反复的思索中寻求一个平衡,不至于深陷其中,太过难过,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活。在经历四年之久,当一个周期经过了它最大的承受能力却仍未得到兑现。于是,情绪来了,带着满腔的不甘,来势汹汹。我想要尽力去安抚它,好使自己不陷入其中,任其左右,让我来试着拼凑起那些零散的画面,缔造一个更为庞大完整的周期,而后终结。
母亲说:明天你姥姥来,咱们去迎她。母亲刚说完,我便在心里暗暗期待姥姥会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心情都变得畅快起来。
门前向西延伸的小路上,一个老人手中提着一个旅行包,步履蹒跚,走起路来似乎有些吃力,但是难掩满面春风。迎面是我和母亲,我看到母亲隔着老远就开始笑。那种略带羞涩的笑,想要收敛却又抑制不住的笑,成了我永恒的记忆。姥姥隔着长长的距离唤我的乳名,我如得大令,超着姥姥飞奔而去。
许多年后,当我细细地回味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发觉母亲当时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小孩。那是孩子在久别父母之后流露出的一种情感,有一分生疏,又有万分亲切,竟和我在大姑家过完了整个暑假回家再见到母亲时的表情出奇的相似,而母亲的神情又像极了那时的姥姥。我在这一世仿佛已见过了轮回。看到母亲笑,我笑的更开心了。
姥姥是很少给我带零食的。年少时我总以为姥姥拎的旅行包里会有很多很多零食,可当姥姥打开那个偌大的旅行包时,里面往往只有一包火腿肠和几件衣服。我有点失望。母亲说:姥姥拎不动。我那时想:一点零食有什么拎不动的。但还是欣然接受了母亲的说法。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关于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有些失望。又为什么觉得零食的重量无足轻重,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那个时候我在乎的也许并不是姥姥带了多少零食回来,我只想知道我在她心里很重要。像是我固执的想要从依赖的人手中得到更多的东西,然后用另一种方式返还。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幼稚如孩童。很奇怪,爱不是物质,但很多时候却要通过物质表现出来。而我却没有在意我想要的重量对于一个老人的重量,我把我的自私归咎于年少。
大多数时候,姥姥像是个小孩。或许不只是因为她有着如孩童一般惊喜的眼睛,还像孩子一样馋嘴。当我跟奶奶说:姥姥跟个小孩一样,总是偷吃东西。奶奶说:我们那个年代穷怕了,那个时候没有东西吃啊。姥姥说:没钱的时候吃不起,有钱还不让吃了? 真是的。姥姥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正气,末了还挑起眉,故意带着不屑的神情。我被姥姥逗得发笑。看着姥姥满足地吃着馍蘸酱,满脸幸福的样子,竟有几分羡慕,这如此平淡的满足。除此之外,让我觉得姥姥像个小孩的原因,也许是在每次和她打牌的时候。姥姥总会把很多纸牌反过来放在床上,说她拿不完。我看着她手里摆成的奇怪形状的纸牌,无奈的笑了。
姥姥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因为儿女都有出息,走了很远。在深圳过冬,回老家避暑。姥姥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可再回到农村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和别的农村老太太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又说不上来。后来我翻来覆去的想,姥姥到底和别的老人有什么不一样。我想通了,姥姥好像从来没有向生活索要过什么,也没有抱怨过什么。记忆里好像都是她用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跟我说话,笑逐颜开,安然知足。那是一种富有感染力自然的生命状态,在人们变得愈发贪婪的现代,那种状态更让我为之怀念。
那个时候农村的夏天没有现在热,姥姥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前。有时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偶尔扇动几下,笑意盈盈的看着门前路过赶集的人们。有相熟之人路过,隔着门前篱笆围就的院子扯着嗓子喊到:啥时候家来的啊,云秋她娘。然后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姥姥也早已站起身来,出门相迎,两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的激动的握住了手,互问近况。很多都是我未曾见过的老人,但她们又都有着相似的情绪。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她们对姥姥说:你可享福了啊。
姥姥是享福了。记忆里只见过姥姥割过一次麦子,还是在我极小的时候。那天下午母亲说:你姥姥在南地割麦子,我去给她帮忙。于是,母亲骑着那辆乳白色的自行车载着我去了南地。姥姥一个人在那里已经割了一小片麦子,看到母亲后,挺起腰来同母亲说话。我觉得好玩,也拿起镰刀学着姥姥的样子割起麦子来。只是第一刀就割破了大脚趾,血流不止。母亲只好带着我去医院。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有几分愧疚,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老人伛偻着身躯,在大片金黄色的浪涛若隐若现。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姥姥干过重活、多半的时候她是闲适的,迎着朝阳赶个小集或是逐着晚霞散着小步。日子平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境去感受,也有不同的韵味,乐在其中。
印象中姥姥几乎是逢集必去,但每次赶集买的东西都不多。乡间小路上,她不紧不慢的一步步走着。夏日清风吹过,她抬起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路两边是茂盛的杨树,不计其数的杨树叶子在微风的吹拂下泠泠作响。四周是大片地田野,田野靠近路旁的一侧被用来排除积水所挖的浅浅的沟渠包围着。小路的弯处有一方桥墩,长时间没有下雨,沟渠里的积水早已干枯。姥姥走累了,就坐在桥墩上,大半个身子处在阴凉中。歇了半刻,才又动身去集上。仍旧是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好像她不是去赶集,只是去看看集上的人群,看看那些久违了的树木,又或许,她只是在重温一种感觉。落叶归根,这里是她的根。看过了许多的繁华,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有她的重逢。山水重逢,瓦舍重逢,故人重逢,便都在这里了。
姥姥走后的第三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和姥姥一起在舅舅家吃饭。吃的是最平常的饭,馒头稀饭,炒土豆。那顿饭吃了好久,大家就那么慢慢的吃着。吃完了,姥姥说我该走了。我像是突然醒悟般开始流泪,我能感受到泪水从眉心划过,越过眼睑从眼角流下。我知道那是梦,可又不像是梦,它那么真实,真实到我能感受到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情绪。最让我深信不疑的是时间,没有刻意的延缓或是匆匆掠过,不同于我所有过的一切梦境,我甚至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一顿饭的时间。我没有动手揩去脸上黏糊糊的眼泪,我害怕一动就会醒来,我竟是如此痴迷于来之不易的平淡,即使已演变成离别的伤感,依旧贪婪,不愿醒来。后来,我又沉沉的睡去。早上醒来时,睫毛像是被粘住了,我揉了揉眼睛,几根睫毛随着颗状物一同掉落。
我后知后觉的感情啊,积攒了多年的悲伤在意识最薄弱的睡梦中悉数流淌。它迟来了许多年,但一直都在,在一个时间周期的范畴尽头处土崩瓦解。那么,就让这个已经破裂的周期彻底消失吧。此后,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不会再感受悲伤。随之而来的,会有另一个崭新而充满希望地周期取而代之,让情感得以延续。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在来年的四月,我会再次见到,那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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