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归乡将
熟悉的归乡之路,却一步一个血印。
心事的李陵太始元年的第一天,身处异域的李陵依然偷偷用绳子再打了个节。
尚不知道皇帝改掉年号他依然以为今日是天汉五年,刻在血肉的记忆根本没让他忘记汉族的日期,尽管,故土的当朝者或许还是那个听信谣言就诛杀自己亲人的皇帝。也不想从父亲李广起,两代人都蒙上了不幸的命运,这真是何等的前孽啊!
似乎也不是无缘无故的罪孽,浚稽山一战,那么多丹阳子弟兵死在眼前,韩延年尸首分离于身旁,而他,名将之后、陇西李氏门下、一军之帅最终选择苟且投降,梳着匈奴人的发型,难道不懂得去像个忠诚的人去以死尽节吗?想到这里,他拿起塞北这种特有的马奶酒——粗酿但劲大的烈酒,一口辣喉,烦恼也被这不适的刺激消裂了。
“烂酒,比在代郡沽的浑酒都差!”李陵骂完盯了盯月光浸染下的酒水,却把自己这副蛮人丑态映得一清二楚,想了想,还是一下全喝干了。酒味在快饮后上涌,李陵总算又能眯起一双醉眼,迷糊地看世界,但在那晕眩的景象中,怎么似乎都是浚稽山的血,没了头的兵士,还有一副匈奴模样的自己……“出去晃晃吧。”李陵晃晃头爬起身,带上一张胡弓,拿上一把略锈的汉直剑,翻找着能携带的干粮,门外却响起了匈奴人语。
“草原的兄弟,我也是长生天的子民,天寒借点粮食吧!”
“恕不能从!”李陵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是李将军吗?单于可汗一直找您呢!”
李陵一下脑子怔住了,酒后脱口而出的汉语把他身份出卖了,前不久,他刺杀了先前投降匈奴的李绪,因为皇帝混淆了自己与他的身份,以为他帮匈奴练兵才愤而杀人。
“这胡地汉人多的是,为什么一定会是李将军呢”李陵回过神来立马回了一句,此刻,他右手已经拿住剑柄,微微出鞘。
“因为这里是汉人扎过寨的地方。”
“那么我投降,大阏氏还会再饶过我吗?”
“这还要看萨满与单于的意思了。”
李陵扔掉干粮,明白了意思,做迎战状。
“那么,还请单于与阏氏大人多多理解,从汉地投降的李陵也想让他们体会下自己遭受的无情!”
话音未落,李陵剑锋已动,剑光好似一个胡月坠地,一下劈开了帐篷门帘,连着也砍倒了门外的胡兵。血溅草地,另外两边阴影下,埋伏的兵士直接扑上,左右弯刀刷刷地带着风啸,取向李陵要害。
剑风迅疾,杀声已入李陵耳中,此刻他的酒气早被凉风吹醒,两只瞳孔圆睁,然后随着迎面白刃的逼近迅速后退,觉察来者位置,立刻跳开对面再次的劈砍,紧接着佯刺一剑对手的左侧,收步站定,又和奇袭者拉开了对峙。
一对二,交兵的三人拉开在帐外的荒凉草原,积雪轻薄的战地,风和着月光拂动几束枯草。兀立着的高大胡兵各个穿着鳞甲,待看清了面前李陵简便的护甲和汉剑后,再次迎着面冲来。李陵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急闪这猛冲,更不恋战,一次空翻,又拉开一次距离,躲空胡兵的回砍,接着趁着胡兵换势的间隙,一脚蹬地,两手握剑,精确地刺中了一个胡兵的喉咙。但同时李陵也为这一击付出代价,另一边的胡兵没给机会,顺势照面砍了一刀,李陵躲闪不及,脸面被划破,汉剑来不及抽出也顺着被砍断了。
胡兵见此得意,挺刀再冲来,李陵则稳住气息,感到刀尖逼近,短剑立马抵住,后顺势一推,将胡兵放倒,拿出胡弓,扑食般坐在兵士身上,用弓弦套住坐下的胡兵脖子,使劲勒死。
“该换地方了!”见着身下的胡兵没了力气,李陵思忖道,但忽然又感觉背后来了动静。背身一看已经晚了,砍伤的士兵把鸣镝朝天射出,随后的恶战肯定不会停下。
他本想立马跑路,但他还是走到了射出鸣镝的士兵前,他还想再发泄下愤怒。他捡起一把胡人的刀,走向那个发射鸣镝的士兵。面对李陵,士兵没有退缩,他扔掉弓,也冲向李陵,距离近时立马掏出一把小匕首,猛地一刺,但被李陵一手抓住,如何挣扎都不能摆脱。
“我本作为汉家子民受过的苦够多了,难道放荡边塞为寇还不行吗?”李陵死捏对方的手,往上一提,把士兵疼得放掉匕首,破口大骂:“李陵你这反贼,为大汉受辱,还要在匈奴受辱吗?”
“什么意思?”李陵被这话吸引了,而且他更在意的是这个士兵在疼痛下暴露了先前不同的口音,像是幽州人的方言。
“你还不知道?绪将军帮匈奴练兵是不该,牵连你丧家也不该,可是他还是把我们和他一起投降的兄弟养活了。俺在匈奴有了妻,有了儿,生活不必皇帝下差,可你杀了绪将军,我们怎么办?”
“住口!我可从来不会像李绪那样效忠匈奴,我降了匈奴还是汉人!.”
“那你为什么还一副匈奴打扮?你要保你的汉节你就去自杀啊,为什么连累完自己家老婆孩子还要连累我们?我看你不比绪将军好多少!”
“你!”李陵气得更加愤怒,他捏紧的手把兵士掐的骨节发响。
“我不是李绪!我李陵降匈奴是迫不得已!!”他咬牙闷声大吼,但任凭他怎么喊,兵士的话和扭曲的脸又让画面甩了进来,浚稽山的战场、战死的韩延年、自己匈奴人的打扮…………
“啊!”兵士最终大声惨叫一下,他的手被失控的李陵捏到几乎脱臼,但是李陵也放开了手。
“难道……我做不了汉人,可不做匈奴人也不行吗?”李陵喃喃道,手里的刀也掉下来了。他忘记了倒下的士兵与可能随时赶来的援兵,看着遥远的月光和此时苍茫的大地,幽远广大的危险世界中,自己是多么渺小,自己的安危在命运摆弄的手中,多么脆弱……
“李将军!”士兵突然发了一句话,“你要么请杀了我,要么我们一起回匈奴庭内,见单于还有办法!”
“你喊我什么?”李陵问道。
“李将军”兵士说道,“回去吧,不是降匈奴,是你先养活我们这群也落命痛苦的弟兄,你不回来,大阏氏会继续说恶言,单于不会相信我们,我们都会死!你难道还想让我们在遭受一次如此无情的待遇吗?”
“再一次无情的待遇……”李陵心里被这句话触动了,他愣了愣,说道:“我回去恐怕也会被杀吧!”
“请放心,大单于一直再帮你抵触阏氏的追杀,你回去,他会保护你,只要你做他的将军,就不会死的!”
李陵还是愣了会,他低下头,看到了双手上的鲜血,最终决定了什么。
“那避开援军的路哪条最近?”
“草原我这熟悉,跟我来……”
十年后,征和三年,李广利率领大军出塞征匈奴,匈奴亦发兵应战。
此刻的李陵归降匈奴也近十多年,而当时李陵兵败时的统帅恰恰正是此时的李广利。
战前的单于帐下会议上,李陵反常地积极表态:“大王,李广利正是十多年前坑害臣下的汉将,恰好这次他再帅兵进军,我李陵一要表与大汉决裂决心,二要报仇当年之耻,请许我带上兵马,作破敌先锋!”
“难得右校王如此积极,那要多少兵马?”此时的狐鹿姑单于询问李陵而他的眼睛却看着丁零王卫律——同样也是一位背汉降臣。
“一万有余便可!”
“李广利可是一位骁将啊!我给右校王加派些兵马吧!”
“大王,这是我的个人恩怨,我要亲自手刃他!”
“右校王啊!单于大人也是一片好心,再说了,帅兵主要也是你啊!”卫律突然插了话。
单于点点头,放心地笑了笑,然后说:“我在让麾下大将带一万人,你带两万我部的骁骑,祝你复仇!”
“好……,谢单于!”李陵强露谢意。
当晚,李陵飞快行军到战线不远处,就地扎寨。把其他匈奴武将灌醉后只留下一个有右手残疾的校官。
“李将军,”校官说道,“朝里的霍光大人书信已经明确了,这次我们只要归汉,保证平反复官,就连你的父上大人都会追赠关内侯,至此名利多收,还可保住忠节,岂不美哉?”
“嗯!”李陵对着当年追杀他的兵士只应付了一句。
“李将军你可别不信,你看这可是密诏和密书,画押、帝印可都是我们底下貌似带来的!”
“嗯!”李陵看了一眼,还是只应付了一句。
“李将军,你为什么又不答应?我们在那之后不是说好,找机会回去,堂堂正正地过汉人的日子吗?大家都盼着这天啊!”
李陵苦笑了下,站起来了说:“我也想回去,可是这次出兵,大部分都是匈奴人马,还被单于派了监军。”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而且丁零王卫律已经注意到了我,平日他都能出入单于内庭,而我大多外庭听候,中间曲折恐怕更会糟糕。”
“竟然这样……”兵士低沉地说道,“可我们保密如此严密,不会有失误!”
“也许吧”李陵转了转圈,看了看中央的火盆,只剩下几点微微的光焰,清冷地要没了希望。
“李将军!”兵士又喊了声李陵,“快做决定吧,或许你带上我们几个不怕死的,一定能杀出去,我路熟……”
兵士没说完,李陵却走过去,一把拿走密诏,他真真切切地看着密诏上的文字,那个熟悉的官印,那种熟悉的笔体,还有那两个许久未见的“李陵”两个汉字,他渴望的“平反”二字以及最后总让他又怕又恨的“圣上”二字……他想了许多,也留恋了很久,可在火盆前,他把密诏放在火盆上面,然后松手。
“李将军,你要干什么!”兵士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他刚想扑上去抢回密诏,但又被烧着密诏的火焰逼退。“听我说,”李陵一手拉住了兵士,“李陵不可能回到汉地了,不是我最终背弃祖国,但是身不由己,更不能再次背主、又一次蒙羞受辱!”
“可是,那我们……”
“拿着这个!”李陵递给兵士自己的断剑,“这把用过的汉剑,别人会记得我的,剑柄我已把它钻空,塞着我偷偷写的汉诗,带给后人。”
“可这样子你还不回去走吗?”
“不会,我会败给汉军,死在战场上,或者被单于治罪!”李陵微微笑道,似乎是他期待已久的宿命一般,“快去吧,乘还比较早,快!”
…………
于是那天夜晚,一队轻骑以“斥候”之名深夜从匈奴军寨进发,投奔到了汉军旗下,并且立刻回国。至于李陵,他没能如愿战死在沙场,在他投降的浚稽山,他再次战败,但却被匈奴军及时撤回,此后不受信任的李陵封到最北的坚昆国,再无可能一步回家。
但想必,无论汉朝如何抹杀他,但最终,他的悲剧和委屈会被人理解。他在北境月下每一次忧伤地思念故国时,也一定会有人感怀这份羁绊吧,毕竟,汉地的月亮和北境是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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