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家来客啦

作者: 程文敏 | 来源:发表于2017-06-07 09:06 被阅读566次

    老家来客啦

    □程文敏

    前两天,父亲跟我打电话,他很少跟我打电话,我这个儿子主动给他打电话更少。我偶尔会觉得这有些不对头,甚或有点惭愧,但决不到可耻的程度;据我所知,我身边客居泉城的年青朋友大抵如此,也许是东方的含蓄美使然,抑或是眼下的中国特色。因此,我们父子能通上一阵电话,不特为了讲几句没油盐的话,互相表一表,而是确实有事要说。且说这次,乃是要事相商。

    父亲跟我打电话之前,多半喝了不少酒,透过手机讯号都闻到醺然醉意。他说,“过几天,老家这边可能要来人,专程到你那下请帖。咱们大队部新大楼落成,请你回来观礼。”

    我说,“这是好事啊。到时候看着大伙,掂量着送礼金呗。”

    父亲说,“兔崽子,我不是交代你这个”。他打了个嗝儿,继续说,“乡里乡亲,人家看得起,大老远到你那去,不容易,你要好生款待。”

    我嫌他絮叨,说,“知道了。我请他们吃饭,馆子不能保证五星、四星,但酒水管够,烟也会派两包的”。不晓得他怎么就不放心,我白混这几年了?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父亲说,“哎,这就对了。咱父子俩在塆子里,那也是叫得响的,他们不会不来,不敢不来。我们不到会,别个村在场的人会嘀咕,欺我们塆子没人,暗地笑只听得见鞭炮响,主席台上只看得见村官。我这把老骨头倒是不在乎,你就不同了,声名在外,要树一树形象”。瞧老头子说的,好像我已经贵为显达,明儿就衣锦还乡。我简直怕了他,这当儿,我的手机号码早已化作堂前燕,飞入村中名宿家。说来惭愧,我不过是泉城的一介小吏,在老家矮子里拔将军,被看成俊彦一枚;父亲还说盛情难却,已经在村长那替我应承下来,庆典之日,我要当一回蜀中廖化,代表青年一代致贺辞。

    父亲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话音中的哽咽一闪而逝。“兔崽子,你要惜福啊,你可是作为特邀嘉宾,他们本来也准备请我讲几句,我坚决不干;你老爸别的本事没有,这点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儿子独占鳌头,老子也出尽风头,搞成‘家天下’可就过火了,世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父亲的话说到这份上,我的胸膛热乎乎的,像灌下一杯衡水老白干,英雄豪迈之气喷薄而出。

    这三伏天的,老家的客人说来还真的来了,比我料想的要快。那天接到电话时,已是中午十一点。来者很会掐时间,本来就不熟,见面不尴不尬,聊几句就该冷场;作为主人在这个时候,绝不敢丢份儿,非留人吃饭不可,于是乎恭敬不如从命。

    对方刚开口,我便听出是老江湖,乍一听在恭维,两三句话下来,不是你长辈的老庚,就是你某个熟人的战友,一席话连绵下来,你不得不信这个事实:他和你确实是世交。

    我的这位新世交说,“冯科长,你好啊,现在忙吗?”

    我听出老家口音,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他讲究,不直呼我“大侄子”,我也跟他套瓷,“还好还好,您哪位?”

    他说,“我是冯乡长的老战友,咱们冯村的支书,冯天威啊。”

    我说,“呦,冯书记,我爸先前提起过,您到泉城了吗?现在人在哪?”

    冯支书说,“咱们村叔侄上下,委托我来——”

    我忙抢断他,“嗨,您太客气了,感谢感谢!你在哪呢?我来接你。”

    冯支书说,“我已经到你办公楼的大门口了,有武警站岗,进不去,我才跟您打电话,正准备登记呢。”

    我说,“哎呀,您老稍等,我马上下来。”

    待我下得楼来,老冯已跟搞信访接待的借上了火,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我出入多年也只和那爷们混个脸熟,他倒好,也就下个电梯的功夫,便攀上亲戚了。

    我小时候应该见过老冯,但现在确乎没什么印象,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一眼认出。老冯拥有一个无疑的糟老头背影,车转身你就了解什么是面泛红光,腋下还夹着黑色横款小公文包,皮质莫辨真假,并且因摩挲日久,看相也随其主人,漆皮小有脱落,竟还泛着光亮,昭示它的不俗,里面可装着全村的民计民生哪。

    我和老冯寒暄式的握个手,便将他引入电梯,径直往办公室坐坐。

    与老冯同来的还有冯文书,他看起来比老冯要年轻七八岁,握手很有力,话却不多,反而显得有些城府,步履快慢相间,只是紧跟在后。

    让过茶,分过烟,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有什么事,打电话吩咐一声,怎么敢劳烦您老金步,这么热的天,还要在外面跑。”

    “应该的,应该的,冯科长言重了。”他指指一旁的冯文书,“我们哥俩都是作孽人,没什么本事,也只能跑跑腿,为乡亲们做点事。”

    老冯很会找话题,他说自己头一次进这么威武的大衙门,但是他马上又说,“咱们市里的武警站岗,都背着冲锋枪呢,里面装没装子弹却不知道,你这里的武警却只配备高压电棒,说明这里更和谐,在维稳方面,日子好过多了。”我不得不对老冯的观察、分析能力刮目相看。

    一纸杯茶水啜饮将尽,我没去续水,指一指墙上的石英钟说,“快下班了,走,吃饭去,打开酒瓶说亮话,边吃边说。”

    老冯说,“这个,这个方便吗?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

    我一听急了,“瞧你说的,咱们姓冯的,在外面打拼,哪个会栽到这个地步?一顿饭还请不起?”

    老冯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你私人出钱,我过意不去。”

    我既亲热又蛮横地搡他一把,说,“放心,这点主,我还做的了。哪个领导都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

    老冯说,“那是,那是。那我就待会儿跟你汇报,咱们冯村近年来可有点变化。”

    我说,“行,边吃边聊。”

    这顿饭我早有准备。私底下找过分管机关的,那领导可都是聪明人,古训云“欺老莫欺少”,俗话说“栽花不栽刺”,门儿清得很,况且我平日还算玲珑,在这方面也极少开口,老领导实在抹不开面子,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我什么时候让你做不起人了?回头拿发票来,我签字。”另外,我还搞了两包烟,塞给办公室的司机,请他近日格外关照一下。叫出租车可能还花不了那个烟钱,但是面子上不那么光彩,既然要做给人看,就得做足了领导范儿。

    为了这顿饭,我处心积虑。我之所以提前走,就是要与领导错开,好让司机开车送我们。我带老冯来到市中心的某家西餐厅,我们一行只有三人,去中餐馆坐大包间,会显得十分寂寥,而西餐厅环境相对雅致。我当然不会连凑个饭局的人都找不到,在泉城这些年,只论乡党我都联络有一票,不过那是县域意义上的,具体到老家所在的冯村,我便是一棵独苗。主要还是考虑到人多花销大,而且人多口杂,很多事不方便打听,很多话也不方便说。还有一点必须提及,我们可以在西餐厅吃中餐,舶来品到了咱这,就得听爷儿的。

    至于吃饭的情形,我就不详细描述了吧,无非是点菜、举杯,饕餮大嚼,觥筹交错。下面只复述主要的谈话内容。

    对于来意,冯支书又是一番郑重其事的诠释。

    冯支书说,“贺仪不要你出一分钱,村委会已研究过,挤出两千元资金,到时礼单上挂在你名下。您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这也是我跟你爸爸、我的老战友商量好的,村里只借您的佛面金身。”

    冯文书补充道,“咱冯村人绝不干杀鸡取卵的事儿,等再过些年,你关照的机会多的去了。”

    我谦虚道,“支援家乡建设,我是有心无力呀。将来嘛——只怕我家的风水没那好。”

    冯支书说,“哪的话,咱冯村史上也是出过举人的,风水只是一方面,还要看个人的八字,你出学堂就当干部,还是千军万马考上的,这就是命带文昌,贵不可言。我跟你说个事例:

    咱们垄畈往上十里地,你大概知道,地名不好听,叫猪笼咀,出了个朱县长,官虽不在咱老家做,但一样罩得住,柏油路修到每家每户门口,什么荒山开发、水产养殖啦,往上报什么项目都好批。老百姓真心念他的好哇,在土地庙供着朱县长宝像,土地公公的牌位都不知扔哪去了,只剩下空佛龛。我还听说,乡里正向上积极争取,将猪笼咀定为全县新农村建设示范村,朱支书找上设计院的专家,要将村口的屋场改造成时代小广场,中央再树上朱县长的雕塑,现在只等上面拨下扶持资金。”

    我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咱冯村建新办公楼,是不是和修祠堂一样,每个红丁都要出钱?”

    冯文书答道,“哪能这样,可不敢搞摊派,修祖祠是老百姓自发的,募集资金我们不掺和,上面也管不着。至于新建村委会,我们绝不加重群众负担,不花老百姓一分钱,大头由和我们结对帮扶的省厅出,小头靠找各级领导化缘。冯支书为了筹钱,那是没日没夜呀,跑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我这可不是当领导面卖乖,说句不夸张的话,他嘴皮子磨出血,手腕作揖都作肿了。”

    我连连说,“老冯辛苦了,你们都受委屈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跑“部”“钱”进,我懂你也懂的。

    冯支书说,“我们吃点苦、受点委屈倒是不算什么,怕死不是共产党。可有的群众不理解啊,背后污蔑我们落了多大的好处,骂我们喝酒是‘灌马尿’,‘喝药喝了去死’,那些榆木脑袋知道个屁,认不清当前的形势,现在最大的革命工作就是请客吃饭,我们豁出命来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村里,为了他们每一个人。”

    我表示认同并作安抚,“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那些人理解不了,你们只管甩开膀子干,只要干事创业就不怕人嚼舌头。”

    我们酒喝了不少,话可真多啊,倘若我父亲在场,肯定不会神侃这么多。老冯说到深情处,就又说到了命,还谈到了女人。

    老冯没喝高,却也萌生醉态,“我跟你爸,生活境遇如此不同,那都是命呀!我们同一年入的伍,虽然没在一条战壕上呆过,仍然算得上是老战友。冯乡长年轻时长得帅,被指导员看中,带到伟大的首都当起了卫生兵。而我被拉到新疆戈壁滩守了三年。玛勒戈壁啊,风沙呼天啸地,炊事班的菜刀锈了、钝了,丢在外面吹一夜,第二天又快又亮。更操蛋的是,整整三年见不到一个女人。那是神马概念?大伙见到野猪都希望是母的,都起花花肠子。后来服役期满,我放弃转志愿兵,逃也似的回来了,我有援疆经历,被优先安排到乡里最显赫的粮管所;你爸一辈子为人耿直,不去卫生院院长家走后门,结果前门也就进不了,退而求其次,做了乡武装部的武器保管员。”

    后来的故事就是老冯所强调的“命”了。乡粮管所垮了台,老冯被买断工龄,不得不回老家种地,不过凭着见过的世面和人脉,他当上了村长。至于我爸,同样乏善可陈,他就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不断地熬年头,从保管员转正为国家干部,再到副部长、部长,年近半百还干了一届副乡长,等我在SARS肆虐那年考上公务员,他喜极而泣地退居二线。

    天马行空地聊到最后,我都没察觉话题怎么扯到泉城上来了。两位老冯一致赞叹,泉城这些年变化翻天覆地,尤其是温泉牌打得好,享誉海内外,来泉城不去泡汤,就像去北京不游故宫长城,到海南不看天涯海角。我的心咯噔一下,大事不妙,中了老狐狸的埋伏。然而,此时已经没了退路,泡一次温泉都搞不定,回老家还不知怎么埋汰我,只好打肿了脸充胖子。

    我故作轻松地说,“啥都别说了,干了这杯,我们吃口饭,休息半个钟头,再去最好的汤池泡温泉。”

    两位老冯笑眯了眼,连称来对地方找对了人。我也只好继续冒充内行,跟他们说,喝了酒之后,最起码要休息一下,不然泡汤会有休克的风险。其实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怪只怪刚开始搞得太风光,过于显摆自个儿的能量。下午请个假陪客人,不算好大的鸟事;可是只要人下了池子,出来该五点钟了,那时肯定没了返程车,又得顺势留人吃饭、住宿,这花销起码奔两千去了。只为我接待两个村级干部,这在领导那敷不开,实在说不过去。我不由暗暗叫苦,却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口,冯支书腰间的手机响了。他丢掉牙签,摁了接听键:

    “喂,哪位?哦,杨镇长呀。我在泉城呢,现在回不来。什么,您要我现在去省城?又是冯天贵那狗日的,我都答应给他办低保了,他还跑去上访?您已经在赶往省城的路上了?好吧,我听您的,马上去搭车,晚饭前和你碰头。”

    我差点没压抑住心中的窃喜,无比真诚地翻通讯录作预订门票状,依依不舍地作挽留状。我右手握住冯支书的手,左手握住冯文书的手,一个劲儿地表示歉意,表示没有招待好,请两位叔佬见谅。去省城的车非常多,晚些时候走也没关系,工作是永远干不完的,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能不泡泡温泉就走呢!要不,我给杨镇长打电话,请他准你们半天假,明儿一早赶过去。

    然而,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两位老冯根本就不听劝,谢绝我的美意,一味地表示对不住。我还能怎么办?我帮他们拦了一辆的士,然后预付司机十元钱,一边向他们致以革命的敬礼,一边说下次,下次来,绝不让你们就这么走了。

    两个老冯挥手还礼,的士一溜烟开走了。

    写于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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