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美人征文》那些随风飘去的夏天

《陕西美人征文》那些随风飘去的夏天

夏天正热的时候，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她的女儿考上大学了，兴高采烈的，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我们上高中那会，七月流火的日子里，一群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在开满各色鲜花的校园里，像夏日里雨水和阳光滋润下的小草，肆意的疯长。于是，不经意间，冯欣悄悄地从我记忆深处钻出来，我的眼前忽然弥漫了浓浓的雨水，仿佛自己还在那些随风飘去的夏天里，正和冯欣她们一起天南海北的胡聊乱侃。

我与冯欣相识，是在初中毕业那年的夏天，那一年的夏天，鸣蝉在树上寂寞而又不知疲倦的叫着，从来也不见它歇会；枣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枣子，百无聊赖的天天在树上晃着。我天天望着窗外这些见惯了的风景，觉得实在无聊，姐姐见我无事可忙，便让我去她家帮她带孩子，说是带孩子，其实也就是高兴时陪小外甥玩。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姐姐的邻居冯欣。那一年，她也初中毕业，过完暑假，要和我上同一所高中。

听姐姐说，冯欣是父母抱来的孩子，抱来后，父母又生了四个弟弟妹妹，加上冯欣，就五个孩子了，农村人的日子那时并不十分宽敞，冯欣的父母都是普通农民，没有区别于人的本事，养了五个孩子，日子过得十分紧巴。因此冯欣上高中，父母并不是很愿意。

然而，冯欣的成绩却十分好，差一点就考上了中专，那时候，农村孩子考上中专就等于有了铁饭碗，人人羡慕。姐姐再三向我强调，冯欣可能上不了高中，因为她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家里穷，她的父母不想让她上学，要让她在家干活，她什么活都会干。

我过了很久，才与冯欣说过几句话。这并不是因为我羞涩，而是因为她很忙。是的，她每天要做各种各样的活，包括地里的，家里的，有时，还得帮着别人家做一些。我早上起来想找她说话，却听见姐姐说，天没亮她就上地里锄草去了。好不容易等她回来了，洗了脸，却又要做饭，她趁着吃饭的功夫和我说几句话，没说几句，她妈妈却叫她洗碗，洗完碗还要喂猪，喂鸡，扫地。等这些活做完了，全家的衣服又被她妹妹堆放在院子里的大盆里，等着她和妹妹一起洗。想让她闲闲的说几句话，她却总是抽不出时间。见她总是这么忙，我找她的次数也就少了些。

夏日的午后，我与姐姐坐在树下乘凉，闲来无事，就教小外甥背诗：“牧童骑黄牛，歌声震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我轻言慢语地教着，小外甥漫不经心地学着，树叶儿在太阳下忽闪忽闪的，透出明媚的阳光来，一副夏日娴静的情景淡淡地散开在农家小院里。冯欣却过来了，我奇怪她这次怎么主动过来找我，却见她手中拿着剪刀和布片。原来，她要做鞋子，找姐姐来看鞋样子。她黝黑的脸上带着汗珠子，一副忙碌的样子。剪好了鞋样子，稍稍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了。她走后，姐姐却叹息了几回，只说抱来的孩子到底不同。

一个夏天，我带着哥哥买给我的唐诗宋词，闲闲地读了三五首，却只会背“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一心想着江南家家雨时，黄梅是什么样子，吃起来甜不甜。无聊之极，也去看哥哥弟弟们下棋，故做风雅地美其名曰“闲敲棋子”。冯欣和我同年，却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只是，那时，我总以为，等开学了，我们就一样了，不会有人说，你看，冯欣多能干，也不会有人说，你看，方云多笨。

夏天在一阵接着一阵的风中，颤抖着离开了，我以为，暑假过完了，冯欣就不用那么忙了。雨滴在风声中悄悄地飘来了，风淅淅，雨纤纤，我镇日只是把春愁细细添，何曾明白他人的艰难与困苦呢？多少年后才明白，我在诗词中把酒言欢，故做愁肠，是因为有人替我扛下了生活。而冯欣，却从来需要自己去顶风挡雨。我看风来雨去是诗情画意，在冯欣那里，却是雨打风吹，寝食难安。

冯欣开学后还是来上学了，这让我很高兴。文理分科后，她和我一个班，她的成绩比我好得多，让我有些羡慕，有些嫉妒，但这并不影响我和她在一起玩，一起读《红楼梦》。她常常读着读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么多泪水，笑她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不小心掉到学校附近的泾干湖里去了。若是在秋天，泾干湖里只有残荷，散落在湖里，只能伴着残荷听听雨声。可巧现在是夏天，还可以当做是采莲人低头弄莲子时的不小心。我的调笑换来她悠长的叹息。这叹息那时听来，只道是寻常，可现在想来，却是一声更比一声让人伤心，一声更比一声惹人愁肠。

春天眼也没眨地就过去了，只见得柳絮翻飞，荷花妖娆。学校的小广场有一方小池塘，池塘边上，围栏上可以坐人。晚上，也算得灯火辉煌，照得周边的花草树木分外有情调，适合形形色色自诩的才子佳人读书或玩笑。我笑对冯欣说，学校晚上在池塘边上开着这么亮的灯，是惟恐夜深花睡去，可见学校是一心想培养出一批花仙子，无怪乎老师要称为园丁呢！冯欣却不以为然，每每在晚上抱了书去灯下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好像书上真有黄金做成的屋子。我也去，只是我看的除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就是琼瑶的言情小说，要不就是其他赚人眼泪的书。偶尔，我们也静静地坐在那里，吹着微风，感受“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惬意。只是，这种日子，在冯欣暗淡的眼神里，似乎真只有天上有，人间不曾有几回闻。

有一回，借到一本《金粉世家》，下课后坐到花坛边废寝忘食地读。冯欣看到后，就从我手里拿过去，翻了几页，说：“我真漾慕那些公子小姐，不用为衣食所忧，人生来就不相同，我活在世上，连读书和努力的权利都没有，他们却生来就什么都有”。我那时相信逆境出人才就像相信人活着就要吃饭一样，就有些鄙薄她见识浅陋，意志薄弱，就把欧阳修和岳飞的例子一次一次掂来，打算劝服她。那时，却没有意识到，岳飞和欧阳修那么优秀，除了他们自己的努力外，更因为他们有中国最优秀的母亲，无条件的支持自己的孩子。而冯欣，生母为了生个儿子，遗弃了她；养母为了一个廉价的劳动力，使劲拖着她。

她却不在意我的鄙薄，每天仍是和我在一起看书，玩笑。有时，我一觉醒来，就看见她早已经起床了，抱着书坐在床上看。我早知她的家事，也听姐姐屡次提到她的父母哭穷，一心想着她离开学校，省些学费，还可以帮着家里，做些家事。可我却没有办法帮她，只得劝她，用心学习，假如有一日，考上大学，就彻底改变了命运。我不知我说的话她听进去了没有，也没有意识到她一日比一日的沉默。因为，我们在一起，向来是我说的多，她听的多。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早早约她一起上学，这样，十多里的路，就可以悠闲地慢慢骑自行车过去，一路上还可以看看路边的野花，还可以天南海北的胡侃。去到姐姐家时，姐姐让我先和外甥玩一会，说冯欣去地里还没有回来，等冯欣回来，她再过去。

过了一会，姐姐回来，说让我再等一会。又过了半小时，姐姐再去，说冯欣正在蒸馒头，原来她妈没有给她准备未来一周的伙食，也给不了她几块钱，她只有自己做，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后，才开始做。那时，我们上学基本上自己带一些吃的，再带一些钱，前几天吃自己从家带的馒头和菜，后几天就在学校或外面买。在我不习惯吃学校的饭时，我经常自己带一些，然后去学校外面买，冯欣从来没有在外面买过，不是在学校吃，就是自己带。

夏天的夜色，本来就黑得晚，我看着阳光透过般驳的树影，照在长方形砖头铺就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慢慢的挪移，再一步一步慢慢地淡下去，心里没来由的增添了几份急躁。我在姐姐家转来转去，却不能不等她，因为，她没有自行车骑，她必须和我一起骑着我的自行车上学。姐姐看出了我的急躁，劝我说：“你再等一会，冯欣她妈不让冯欣上学去，正在骂冯欣，你先不要过去找她”。终于，她神色沮丧地出来了，我们急忙上路，路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了。

过了几天，与我们要好的同学晓雨问我，是不是周末同冯欣一起来的，我说是，她告诉我，冯欣已经好久没有车子骑了，我惊讶地问她，那冯欣是不是坐车来的，却没有想到，这话无异于问她“何不食肉糜？”晓雨告诉我，她在路上自己走，遇见同学，带着她来的，否则，十多里路，要步行过来，得走多长时间？坐车，她家里那里会给她坐车的钱啊？的确，那时，班里几乎没人坐车来上学。

夏天过完的时候，冯欣便不让我等她上学了，她在学校还和我很好，每天早早帮我打水，等我洗漱完了，她已经帮我收拾了被褥，有同学笑她是我的丫环，她也一笑了之。周末放学了，还是一起回家，她骑车带着我，只是，我不再去她家了。姐姐也不让我去她家，后来，才知道，她妈怕我这个“富家女”带坏了她。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在我的忐忑不安中，到来了。冯欣的成绩还是那么好，我仍旧被她甩了几条街。北国的春天总是像飞一样的，倏忽而逝。似乎冬天过去了，马上就是夏天了，一夜之间，脱下冬衣，就得穿裙子一样。

我终于也知道学习了，每日里也像冯欣一样，抱着书看，只是她活学活用，我却是死记硬背，好在我们是上文科，要背的东西多，成绩总算是提高了，我很高兴，家里人也很高兴，妈和姐姐特意多奖了我几件新衣服和零花钱。我那时真有些自鸣得意的感觉了。我穿着新衣，在冯欣面前闪亮登场，招摇过市。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冯欣眼底闪过的亮色之后的黯然。哎，我那时真是十分的聪明！

眼见得女同学一个一个在夏天，像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花儿一样，风情招展，我明目张胆地露出羡慕嫉妒恨的心情，连墙角迎风而立的夹竹桃也让我看得火冒三丈。冯欣却仍然不动声色，像庙里入定的高僧，一心一意把功夫用在学习上，好像花也不曾开过，风也不曾吹过，豆蔻年华的岁月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每天早上，起床的铃声还没响，她就起来，接着喊我起来，一起学习。夏日的凉风悄悄的，袭过轻草地；夏日的荷花，静静地，立在水中央。都成了我和她走过青春岁月的见证。都成了那个最后的夏天里，最美好的往事。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成绩出来了，我们双双高中。 我的父母家人，高兴极了，填完志愿，便让我去三亚姑姑家玩。我美滋滋的，到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去，我早想去天涯海角看一看，看一看最美丽的大海，在十里长廊的椰树下，看夕阳西下，感受南国风情。却没有想到，从此，我与冯欣会天涯永隔。我纵是走遍天涯海角，也再找不到她的踪迹。

冯欣死了，当着她父母的面，喝下了农药！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伴着如梭的时光，穿过我的青春，穿过那与冯欣一起度过的岁月。她定格在我十八岁的时光里，那里，有冯欣年轻的脸，笑着走过，再没有昔日那含着忧愁和伤苦的神色。她一路笑着，穿着夏日里最美的裙子，像每一个幸福的天使。在微微吹过的夏风里，缓缓而行。我也似乎永远的回到了那些随风飘去的夏天，依旧和她在池塘边的围栏上坐着，依旧见柳絮飘飘而过。

《陕西美人征文》那些随风飘去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