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

0.

女孩把她所能找到的、这个房间里稍微有点高度的东西全堆在墙角——中间有几个霉点的桌子、他拿来吓唬她的砖块、已经有些摇晃的小凳子——这些沉沉的东西被她举起又放下，无论多少次都还是觉得有些累，女孩看着从那个勉勉强强能叫做窗洞的骷髅里撒下来的条条光柱，插着腰喘了几口气。

她觉得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特殊到能够忽视他昨晚把她揪到这个房间的这个位置狠狠踹她的两脚带给女孩的疼痛。昨晚的月光是怎么透过窗洞凉凉地摸着她的小肚子的，现在的阳光就是怎么暖暖地揉着她发黄的枯发。女孩敏捷地攀上那一堆高高的东西，在椅子上踮起脚尖，指甲稳稳地扣住窗洞，椅子有些晃，不过没关系，女孩又抓住了窗洞中间竖着的几道钢条。被锈迹啃掉了的钢铁坑坑洼洼的，她不喜欢。

女孩瞪着眼睛，从这里可以看到小石头的家，和他家后面那一大丛紫阳。小石头怎么还没有来呀，女孩看了好久，不甘心地向前探了探，手一用力，钢条就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个声音是通过女孩的皮肤层层爬到她耳朵里的，女孩打了个激灵，一个没站稳，椅子倒了。

她出了一身冷汗，死死地抓住钢条不放，脚下没有了支柱，现在只有生锈的钢铁载着她。女孩大气也不敢喘，一动不动僵死在墙壁上，像冬天风干的小鱼干。

可是呀，她又听到从手心里的皮肤爬上来的声音，细枝末节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窗洞周围掉下了好多墙灰，有些钻进了她的鼻孔里。女孩痒痒，狠狠打了个喷嚏。

“阿-嚏”

女孩突然砸到地上了，桌子也被推开了好远，屁股很疼，可是她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个。窗洞变成窗口了，一大片墙土被硬生生扯下来，现在阳光是大大方方地抱着她，抱着手里还握着钢柱的错愕的女孩。

女孩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嘴巴还是写满惊讶的o型，眼睛却已经是喜悦的亮晶晶。她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她十二岁的生日，她看着小石头家那片若隐若现的紫阳花，有种浮起来的感觉。

1.

他们都说小石头是个大骗子。

赵晗的作业明明是自己写的，小石头偏要说是他抄的；樱子家明明是湖边的别墅，小石头偏说她家在小弄巷。所有人都说小石头撒谎了，那就撒谎了吧。小石头耸耸肩，他知道妈妈会相信他的。

但是当小石头告诉妈妈，自己家后院正对着的那栋楼的三楼住着一个喜欢趴在窗洞上往外看的小女孩时，妈妈看了他很久很久。

“为什么要撒谎。”

妈妈并没有相信他。

好吧，撒谎就撒谎了吧。小石头耸耸肩，开始摆弄手里的石头。圆圆的鹅卵石凉冰冰的，握久了又带上了心脏的温度，小石头对这块已经有了心脏的温度的石头说：“你会相信我的，对吧？”

石头不会说话。

小石头知道那个女孩住在那里的，他也知道女孩是一个人呆着。他有时会想象自己是那个女孩，独自住在一间破败的小黑屋里，只有一扇不能叫做窗的窗，狂风暴雨的夜晚也没办法，风呼呼地从窗洞往房子里灌，夹着雨丝也夹着闪电的尾巴。小姑娘都害怕打雷和闪电，小石头却不怕，他怕的是憋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女孩住的那栋楼看起来摇摇欲坠，是课本里描述的危楼最写实的图画，估计她也不能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想到这里，小石头替女孩难过了会儿。

因为小石头是个撒谎精，学校就不让他来上学了。于是小石头成了没有学上的撒谎精，妈妈把他领回家，一句话也不说。小石头也不说话，其实他心里的话可多了，妈妈怎么什么都不问我，妈妈是不是生气了，妈妈还会理我吗......好多好多妈妈开头的话都在他的肚子里转悠，跑来跑去，可是他想反正妈妈也以为他在撒谎，那还是算了吧。

肚子里跑来跑去的话太多了，多到快要从小石头的嘴巴里吐出来，吐到妈妈面前。止也止不住，小石头没办法呀，就跑到了后院那一片紫阳花丛里。

他哇的一声，朝女孩的那栋楼全吐了出来。

“你到底是人是鬼啊就是因为你我妈妈不理我了你要是是个人为什么不出来走走呀这样别人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我才不是撒谎精啊！”

这么一长串话，从小石头的嘴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了出来，在花丛里手牵着手，飘来飘去。他有点缺氧，又有点奇怪的爽快，于是深吸一口气，他决定再吐出几句话。

“你——”

“不要吵啦！”一个凶凶的娇娇的女声从三楼摇摇晃晃地落下来，砸到小石头的头上。

小石头打了个激灵，他突然有了一种飘起来的感觉，全身轻轻的，飘到那个神秘的空落落的窗洞前，盯住声音的来源不放。突然小石头看到一双亮亮的眼睛出现在三楼的空洞里，他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没撒谎，就是你住在这里！”

“我知道你没撒谎，但你可真吵。”女孩慢慢的说，“我看了你好几天了，你也一个人住这儿？”

女孩说的“这儿”，是这片紫阳花丛。

“不是，这是我家的花园，你呢？你一个人住在那个房子里？”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

“啊......不是，有人来教我读书的。”

“有人陪你玩儿？谁呀？”

“他才不是陪我玩，他力气可大了，一下子就把我推到地上。”

“那他是在欺负你呀，”小石头想了想，“你怎么不出来找我玩?”

“他不让我出来。”女孩的声音变小了，“我好久都没荡秋千了。”

小石头站在那里，他觉得好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是谁？”

“他说他是我爸爸。”

爸爸不让孩子出来？真奇怪，小石头还想说话，抬头发现那对亮汪汪的眼睛已经不在了，他只好垂着头，思索着回房子里拿饼干吃。

2.

女孩有的时候会有一种心里被石头压着的感觉，特别是被他打过以后。他通常都是在傍晚来，身上带着难以阻挡的酒气，稀里糊涂的就把放在桌上的书塞到她手里，要女孩背。女孩背了，他又抽过书，开始狠狠地打女孩的手。有时他会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树枝，抽女孩的小腿，边打边说：“叫你浪！叫你浪！”但更多的时候他赤手搏拳，把她踢到窗洞下，自己又坐在板凳上用力地抽烟。那时候月光就凉凉的写了一地，女孩满是泪痕的脸上也挂满了月光。

喧闹过后，他在一片氤氲之下，又会用满怀歉意的眼光看着她，看着她安静的挂满泪痕。最后在满是烟雾的遮掩下狼狈离开。

她开始也反抗的，哭闹得厉害，但被他差点用衣服憋死后，女孩也不闹了。但还是哭，只是用她自己的身体听得到的声音。

女孩已经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爬上窗洞的，也许是在那个被他用书狠狠抽了两耳光的晚上，她默默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抱着窗洞里条条监狱是的柱子，光洁又冰凉，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从被压得死死的水底浮上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注意到小石头已经很久了，但和小石头真正开始说话还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第二天女孩又爬上了窗洞，果然，他在那里，拿着块鹅卵石，像是在等她。

“嘿，”女孩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我们是不是成为朋友了？”小石头突然问，没头没脑的，女孩向前探了探身。

“是吧，对。”

“那你出来陪我玩好不好？”

“我说过了，我出不来。”

小石头垂着脑袋，不说话。

“好吧，”小石头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妈妈要带我去精神病院。”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撒谎吧。”小石头耸了耸肩。

“可是你没有撒谎啊。”女孩有点慌。

“谁知道呢。”

女孩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他一直在打我。”

小石头错愕的抬起头，女孩这句波澜不惊的话像石头砸进了午夜的湖泊，惊起了层层波澜。

“基本上每天都在打我，很疼很疼。”

“我想逃出来，你帮我好不好？”

小石头先是愣了一会儿，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会帮你，你等我哦，等我从那边逃出来，再把你带走，我今天晚上就做一对翅膀，带在身上，等到了那边就飞回来。”

“这是约定。”

“这是约定。”

3.

女孩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吵嚷嚷的，心里很不高兴。

她不知道，外面所有人都在讨论一个从屋顶上摔下来血肉模糊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家里有一大片紫阳花，生命定格的时候背上还插着一堆羽毛。

4.

这是第四年了，女孩很生气，小石头还没有来，留下她在这里苟延残喘。

她隐约觉得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直到那个窗洞变成了窗口，阳光肆无忌惮地冲进来，六年来第一次在这间充满霉味的屋子里跳舞，强烈的不真实感没有冲垮女孩，她在短暂的震惊后跳起来，试探着往窗洞那儿探了探。

刚好可以让一个人钻过去。

女孩兴奋地缺氧，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终于浮到水面上，一丝一毫的氧气也不放过。她瘦小的手臂分外有力，一刻也不耽误地攀住了窗口旁边的水管，认真而又虔诚地往下爬，此刻什么也阻挡不了她了，只有自由，只有自由。

她轻轻地落到地上，新鲜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女孩在草地上站了很久，差点忘记怎么走路。终于她意识到自己可以在这片可爱而又软和的草地上奔跑，她开始大笑，边笑边神经质的跑了起来，朝那片紫阳花丛跑去。

“哈——”

小石头不在。

女孩绕到小石头的家里去，踮起脚尖，从光洁的窗户外向里看，她张望了很久，却看不到一个人。

“你是谁？”

身后响起一个冷清的女声，女孩回头，看到一个清瘦憔悴的女人。

“小石头，”女孩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心里咚咚咚地跳着，“阿姨，我找小石头。”

女人没有说话。

女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光洁的玻璃，越过梨黄色的木桌，橱壁上摆着一个男孩的黑白照片，他手里握着一块鹅卵石，放在胸口，倔强的不肯笑。

“是你吧，小石头之前说的那个三楼的女孩。跑出来了吗？”女人惨淡地笑了笑。

女孩没有说话。

5.

“窗洞里的铁杆生锈了。”

其实小石头还是兑现了他的承诺的，女孩想。雨水锈蚀了铁杆，也许是他不甘心而回人间大闹了一场，男孩子的汗水混在雨水里，一点一点固执地腐蚀着铁，一点一点磨干了他的耐性，却磨不干他的愿望。

女孩看着男孩的照片，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湿漉漉的从水里浮上来，失重感分崩离析。

女孩还是笑了。

The end

注：紫阳花，又名绣球花，花语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