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的庄稼还未归仓，村上就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搞水利，开大壕。农业学大寨的红旗插到了后西梁。大风造成的灾害，并不能动摇战天斗地的决心，丝毫不能减弱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的气势。农业学大寨精神的鼓舞，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强劲东风，这是时代的感召。领导人兴奋的目光，落到了实现人均一亩高产田的目标上，高产田的实现，就在于增加水浇地的面积，就在于首先在修渠引水上做出文章。修大壕，就成了从未有过的壮举。工程规模确实惊人，领导气魄足够宏大。这一大手笔，将会改变古老土地的面貌，将会是空前的一大水利工程。
大壕的修筑，引西湾河的水，送水到古城村南坡的大片土地，途径西梁头的后坡，大壕从后坡的低洼处通过，就是在最低处开挖，渠深也足有丈八。显然此处，就是大壕工程的最难啃得硬骨头了。因此，全村的强壮劳力都集中在这后西梁，红旗飘扬，场面壮观。人们在领导们坚定的修壕改河气势下，甩开膀子，挥汗大干。大壕分三级倒土往开挖，这自古未曾有过的壮举，它要用镐头，铁锨实现的是最显赫的成绩，承载的是争当先进典型的使命。
傍晚，西边的晚霞带着明快的光束，从碾盘梁直铺出万道彩光的天际。和着这落日的余晖，在大壕的工地上，一面面红旗，新翻出的红泥土，流汗的脸庞相映成一副壮观的场面。顿时，亮丽的余晖不会持续多久，这会儿正是人们渴盼回家的时刻，眼睛已经投向远处烟雾迷蒙的村上。猛然听得一声喊‘回家哇。’我看见我哥从壕底三跳两跃地就上来了。我不知咋的，总是多余地对他操心，就像时常有一种内在的心理支配，提醒我替父母操心我哥的，这种心理我也认为确是多余的徒劳，却总是脱离不开这样的心理支配。
我哥他实在是个后生，一天天地站在大壕底部往上扔土，还没有输掉他一身的年轻活力，让我惊讶，他不怕泥沙俱下的危险，看他还有着身轻如燕的敏捷。按说多数人这会儿已是饥饿难耐的时候了，看去人们已是身子乏困，步履蹒跚地走着。可我哥仿佛在他身上还真难找到疲惫，竟然憨厚地忘了一天的劳累，看他使我陡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和力量。
晚上，手里的糊糊碗还没放下，就听到街外喊‘到学校开会走哇。’我拖着不愿去学校开会的想法，迟疑地站在家门口。犹豫中的想象往往是自己维诺的表现，暗淡的夜色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我内心的忐忑憋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我自认为，或许那些领导不会在乎我的，不去开会，说明我还有自由的时候，我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只想掩盖已经面临的现实。可我又担心，这是我故意逃避现实的做法，却还是怕他们怪罪我不参加开会。时间不会容我慢慢考虑，我在去还是不去的犹豫中，却被街外的脚步把我裹走了。
走进学校，这么熟悉。这里的亲切与我的心默默相逢，可我已不是学生了，我不是来念书的，我是来开会的。三间房的大教室里，一盏煤气灯点得通亮。我惊奇地发现，满屋子的人却静得让我蹊跷，看似人们被领导的火气震慑住了，看得人们连个大气也不敢出。顷刻间，我被怔在教室门口，处在进退两难的地步。我又在后悔自己就不该来，我是头一回来开会，就撞到这骨节眼上了。我既然到这骨节眼上，那就不能逃避了，没有办法就硬着头皮进吧。
我推开门一进，呀，迟来的人都站在煤气灯下，我惊恐了。‘怎么才来。’领导的怒目移到我身上，急迫中的我竟说没出一个字，就被刚进门的陈老五把我解脱了。他嬉皮笑脸地和领导打趣说，‘吃得多了，暂且来不了。’领导的火气来了，‘你说甚来。’一个耳光打得帽子掉在地上。挨打的陈老五捡起帽子，乖乖地站到墙跟前。人在强势下，不得不听话，一个个站在灯下的大男人，竟然像一个个不听话挨了打的孩子，脸上看不出有一点羞辱的感觉。
我看懂了眼前的一幕，惊愕之后，不是害怕将后那耳光打在我的脸上，而是担心这粗暴的脾气还在继续着，还在遗留着一种不尽人意的做法，权力在交替变化，可做法还在相互效仿中运用着。还在贫困日子里的人们，就会变得一文不值。这一阵，我就像站在羞耻的边缘，窘境难耐。我在用清纯的眼睛，看着表情漠然的大人们，听着领导开会不像讲话，而是训话。他的态度总是生硬地叫骂，骂到后来就是强硬的结束语，我们要在今冬的时间里，必须完成大壕胜利通水的任务，会后，人们只能茫然的明白只有‘抓紧’二字。
抓紧修大壕便是秋冬的当要任务了。随着场面碾打的结束，所有的人都参加到开大壕的大军里。战线拉长了，从后西梁到头道沟转弯，再到黄沙坡都站满了人。大干起来的人们，似乎正在同时间一起向着冬天的方向长跑。这阵子，仍然是一天天的起早贪黑地干活，并不感觉冬天会一下就能跑到了，看来暖和的日子还多着呢。是的，只觉得时间的步子迈的过于沉稳，它在不慌不忙地转换着四季冷暖，天天都是不冷也不热的好天气，似乎给人们留足修大壕的时间，冬天还在远远地等待着追赶的人们。
看来天气还没有转冷的意思，刚挖开的土坡上，看着一条土灰色的小蜥蜴摇着尾巴慌张逃跑，或许它寻找不到自己的窝了，那冬眠的窝连它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暖阳处的老汉们，脱下那布满汗渍的衣裳做虱子，看他们是一脸的闲静，有说有笑地在闲谈着不着边的话。老汉们笑着嘴，还是误不住‘吧嗒’几下’含在嘴里的烟锅子。歇下来的父亲，看似强作笑脸应和得有点不自然，似乎与人们很难瞎说到一起，父亲总是改不了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有谁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有着心灰意冷的难熬。
秋收一了，便是满眼的飘飘黄叶，这就意味着这一年，就剩下个冬天了。父亲坐不住了，那搁放在心里的清愁，被这匆匆的日子又搅动了。蓦然间，心情变得异常焦虑，也许是天天开大壕的一样样营生，自己有时间思考虑这辈子的最大责任。大半年又过去了，我哥的婚姻是父亲无法表述的心病，无论如何修改自己的各种猜想，也只能潦草地交代自己心中的隐隐期盼，并不成熟的想法，一直搁置在心中难以迈腿出走，更无法在众人面前表露。
把我哥户口开出，脱离家庭困境。这个憋在自己肚里的话，琢磨得连自己都觉得烦心了。可就是与家人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想法，在眼下，还自认为是自己不让儿子呆在身边的过错，还在随时怀疑这个想法是否大错特错，定会让自己的心理背上永远的宿债。看着从小惯养的儿子，恰逢在这家境难看的时候，父亲不得不回头，再看看儿子跟着这个家一路走过来。儿子长大了，却又要抛开他，真不忍心让他自己自个去寻找婚姻的着落。但是，这是还是当下最紧要的办法了。
父亲面对我哥成家毫无希望的现实，才对全家人说出了他绞尽脑汁做出的抉择，说个抉择或许也不为过。我认为的确是父亲下了多么大的决心，才把眼光投放别处。这一痛心的投放，确实是不情愿的法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我哥往外开户口，这也并非是容易的事情，必须要经多个关口才能通过，户口落到哪里，还得让我姐夫出面周旋。在父亲的心中，这事不管有多难，也要为儿子的婚姻担起责任来，这就要父亲把早已干枯的精神，再重新振作起来。这就要在焦虑之中，领受排解惆怅的艰难。能在困境中了却长久的心愿，这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啊。
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的父亲，似乎把内心的愁苦推走了一大半，但只能说是个想法，却不知道何时才能着手去办。一时还是走不开的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想好了的事情暂且存放在心里，仿佛存放着一个深涩思考后的结果，一个长久艰辛寻找到的路标。却还是依旧不敢触碰，知道它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惟恐再次迷失。有了这个想法，父亲感觉到不像之前那么畏怯的难受，至少知道路该咋走，内心有一块明确的路标，指点出了方向，可腿还是迈不出去。开大壕正在热火朝天的劲头上，不敢请假的父亲，还得在时间里等待机会。
这些天的人们都一直在开大壕。我早上醒来时经常睁不开眼睛，妈妈说我，‘二小子，你老是个睡不醒的样子，就是个瞌睡虫。’我睁不开眼睛，是乏困的。我看到妈妈又拿出箱子里的那个红洗脸盆，这个红脸盆已经放了好几年了，是给我哥娶媳妇准备的。平时在脸盆里攒鸡蛋，还有几个钱在里面，家里的一切开销都在那个脸盆里。妈妈一有闲空儿就翻腾整理旧衣裳，每次都要拿出着脸盆仔细端看一阵儿，妈妈发呆的眼神里充满期盼，嘴里还要念叨，‘你看牛家叔叔，人家快抱上孙子呀。’看似妈妈一脸的羡慕人家，‘管他换来，娶来，歇心了。’妈妈的话又一次在我们的耳边说起。我哥每当听到妈妈一说，还是那句坦然的话，‘嘿，天下打光棍不是咱一个人。’而这次父亲说了一句很有底气的话，他说，‘不到时候来，到时候就来了。’说得坦然并不等于不着急，哪一天不为这大事而惆怅呢，那所有盼望的事都不可一蹴而就，因为在得到之前，都要经历一个时间和行动的过程。也许容易，也许费难。
冬天过半，寒冷的日子来了。土地完全封冻，修大壕的工程在不声不响中停下来了。大壕落寞地蜿蜒在坡梁上，远看像一条破败的丝带缠绕在坡壑之间，似乎有无法掩饰的尴尬，承受着那些繁重忙碌过的人们的嘲笑，辛苦的付出了，却没有得到水的浸润。这一过热的壮举，在兴奋中激情开始，却在冷淡中草率结束。大壕没有得到一个精彩地收场，却遗憾的留下了一个长久能看到的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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