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PNG

接连几声枪响，我们的船，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本来各自忙碌的十四名随船船员和二十个科研工作者在枪响的那刻，心脏骤然停摆。三秒钟后，船长和首席最先清醒，几经商讨权衡，最终还是决定停船。并及时向遥遥几万海里的祖国发回了最新消息：2015年4月20日下午13时47分，在西太平洋执行任务的Science-Discovery号科考船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海区考察时，被迫强制接受巴方海监船登船检查。

302号房里陈平还在清理资料。他作为海洋微生物组的带队组长，全权负责出海事宜的把控，样品处理和数据整合都需要他的亲力亲为。此刻，他整理并隐藏了此次科考的数据，并进行了多重备份。最后，开始在房间里翻找隐秘空间，用来藏匿重要电子设备和纸质材料。床头柜被卸了下来，空间够大，他小心将包裹多层的电脑和纸质资料塞进了抽屉空隙，并把抽屉安装回原样。厕所抽水马桶盖子下面放了一个硬盘。一切收拾停当，陈平坐在床上，心脏重重地跳动，带动浑身血液的奔涌，在太阳穴处狠狠地敲击，脑袋里一阵兵荒马乱。“太刺激了，简直跟地下工作者一样。”陈平的面上焕发出崇高而无畏的光芒，内心小小的吐槽着。

一切准备妥当，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伟大祖国的崇高科研事业，似乎一下子重重地系于一个小小的他肩上。他的内心不如此刻海面般风平浪静，精神高度集中的双耳，密切关注薄薄的门板之外是怎样一个境地……

天气不要命地晴好，天蓝的透着水色，海也是蓝的，远远的与天连成一块。一张盈亮的宝蓝幕布从天而降，小小的船儿静静地停驻在幕布之上，看似平静的表面，暗藏危机，一个小小的波动，就能乾坤颠倒，死生永隔。

门外一阵骚乱，凌乱的脚步踩踏着众人敏感的神经，众人在无知的恐惧中溺住了，天空似是破了一个大洞，人人都在等待从洞里砸下什么来。是什么，无从得知。等待，比死亡更恐怖更折磨人。陈平激荡的内心，被这种等待打磨着，慢慢磨出了惊恐，他无意识地抓紧脖子上的玉观音，精神丝毫不敢放松。

有说话的声音，听不真切，勉强可以分辨出首席的声音。首席在跟谁说话？大家努力辨识，那声音不来自任何熟悉的人，那模糊的声音里有一些清晰的重音，是强势，无理，或者蛮横？他们要做什么？我们……

大家的内心还在煎熬中等待，陈平突然想起了自己带出来的小朋友许乔，小姑娘刚保研推免到他们课题组，大学还没毕业，第一次出海，她得多害怕啊……陈平内心的怜惜和责任感碾压过对未知的恐惧，他等不下去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向门口冲去。手刚要触到门把手，耳边就炸开了敲门声。敲得不是别人的门，这声音如平地一声惊雷，生生顿住了他的行动。心开始狂跳，捂不住地跳，刹那间各种思绪纷纷乱起，好在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他顺势打开门，看到了首席。

首席淡淡的看了一下房内的情形，他放柔语气，说道：“去通知一下大家，到前甲板集合”。顿了顿又补充道：“让大家不要担心，女孩子多穿点衣服，今儿个太阳大，别晒伤了。”

陈平看着首席，他后面跟着一个身穿迷彩制服的黑人军官，胳膊上端着一杆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斜睨着他们。陈平喉头一紧，应答的话语就堵在了嗓子眼，再也出不来了，他只能点点头准备去敲其他同伴的门。他的心通通一阵毁天灭地地狂敲，耳朵里也在打鼓，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身后有力地脚步声，以及背后森森的寒意……

陈平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脑子里最先显现的不是父母兄妹，亦或各种悔不当初，一句箩筐大小的字投射在脑袋里的大屏幕上，循环往复：

“靠，没想到老子也能有今天！”

极致的恐惧过后，这句半开玩笑半自嘲的话竟生生将他悲壮的情绪给扭转成了超脱？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却猛然发觉自己走路正同手同脚……

在枪杆子的驱赶下，陈平通知了所有人，一群人像茫然无措的鸭群，被推搡到了前甲板。陈平暗地里点了下人数，还好都在。他四下搜寻，许乔被挤在了众人之间，小小的身子被牢牢地护在了人墙之内。一个月来的相处，大家都很爱护这个聪敏好学的姑娘。陈平感激的目光扫过众人，意外间碰触到了大家坚毅的容颜，原来大家都比自己预想中更强大。而许乔小脸也是红扑扑的，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前甲板堆满仪器，ROV水下机器人蠢蠢地蹲在右舷，集装箱式的操控室与杂物间相对而立，高挂船头的铁钩静静地挂在那里，海风吹过时，回响起一阵铮鸣。

无边的碧海，船只孤零零地在水面摇曳，一艘小型军舰紧贴在它近旁。午后的烈阳，熊熊烈焰余韵未尽，炽热地斜照头顶。风起时海浪轰鸣。大家就这样安静地在太阳下炙烤着。两个荷枪实弹的黑人军官矗立在两旁，直面众人。前甲板二楼楼梯拐角的平台上，一个看起来级别更高的军人，手扶栏杆，睥睨而下。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这沉重的无声处境，沉沉地胶着，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大家一个个似被包裹在琥珀里的虫蚋，窒息感慢慢袭来。大家起伏跌宕的神经又开始紧绷。

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陈平看向首席，这位志向远大的青年科学家，顶着一张被烈日灼烧几近熟透的俊脸，淡然而平静。首席一定跟他们做出了什么约定！想到此，陈平焦躁的心也安定下来，他看向人群里的许乔，不期然碰触到她看过来的视线，黑亮的眼睛不复刚才的清明，红彤彤的脸颊上，两汪清泉里汩汩流出的是困惑和焦虑，陈平安抚性的点了点头，小姑娘立马找到了依靠，不自觉像他这边挤了挤。

突然一群士兵锵锵而来，列队，向高处的军官汇报了什么，几个回合的交流过后。最终军官点头下达了什么命令，士兵们纷纷离去。他慢慢走了下来，来到首席面前，刻板严肃的脸上突然炸开了一抹笑意，冷酷的眸子里的冰凌尚未融化。他用蹩脚的英语说道：“情况本不至于达到这种程度。我们并无恶意，先生您如果在我要求停船的时候早早配合，也不会让众位受到此等待遇。”

首席淡淡回道：“既然您已经仔细搜查过，并未发现不法偷盗海底资源的行为，我想我们的工作人员应该可以回去休息了，贵国的太阳太过热烈，就像您一样。”

军官毫不遮掩地大笑，招呼了一下那两个持枪的军人。首席向陈平看来，陈平会意，带领众人离开甲板，各自回房。众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从刚刚的沉重中解放出来，一阵唏嘘不已，却都不敢欢呼雀跃，只悉悉索索小声抒发这短短一个小时里的生死惊魂。陈平没有直接回房，他来到许乔她们的房间。经此一事，女生还是最该关怀问候的群体，何况还有一个孩子。对，许乔就是那个孩子，陈平得确定今天的事不会给许乔带来什么心理阴影。

出乎他的预料，许乔神采奕奕，她年轻的脸上迸发出意犹未尽的渴求之光。似乎一个酷爱蹦极的人从高处跳下，在空中回旋过后，重新站在了平地上。陈平只能笑着摇头。许乔后来总结说，这次危机事件，是她生命中最值得说道的经历，可以著书。

陈平回到宿舍，突然想起自己苦心藏起的资料。便反锁房门，抽身查看。屋里设置并无多大改变，但是却有劫后余生的慌乱。不出所料，他们被集中在甲板时，巴方以搜查为由，翻遍了整艘船。陈平忿忿，此次考察外交部已向巴方递交了文件，也获得了批准，怎么会无端出现海监船来搜查阻挠？好在那些军官并没有掘地三尺，陈平收藏的宝贝资料并未损伤分毫。

晚饭照常开启，大风大浪也阻挡不了民以食为天的中国人。饭厅今日出奇热闹。陈平进去的时候，基本座无虚席。首席和船长端坐在桌前，众人或坐或站，脑袋耳朵都从面前的饭碗里飘到了他们这边。首席面色淡淡，寡言少语。船长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从他们的谈话中陈平才知后来之事。

话说巴方军官与首席和船长一路相谈甚欢，船长携二人去船长室小坐，啤酒小菜摆满桌。很是流畅地将两国大事消泯在了酒杯里。几经斡旋，巴方承认了我方的科考工作，但是我方必须即刻终止巴方海域的后续工作，并由巴方海监船“护航”出境。走时还不忘提了一扎青岛啤酒。双方握手言和，当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至此，该事件也算画上了句号。当晚，在巴方海监船的“护送”下，Science-Discovery号驶出巴方海域，重归浩浩汤汤的无际广海。

分别时，海监船停驻不前，亮起满船灯光，遥遥相送。陈平深感哭笑不得。黑黢黢的海面，看不到尽头，分不清东西，飘摇海上几万里，虽然看不清回家的路，家却一直是后方的支撑，是远在天涯的港湾。

当晚首席将最新消息发回国内，坐镇陆上的总指挥给予了支持和鼓励，并遥遥恭祝我们早日返航回家。深夜，陈平整理着此次科考的数据，写下了最惊心动魄的航次日志。末尾写道：“今日遭遇，如经历生死种种，此身不灭，命不该绝，可见祖国的海洋事业需要我辈砥砺前行，自勉之。”

“再见了，巴布亚新几内亚，再见了，PNG，但是，我一定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