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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的名字叫“小径”，不过家里人都称呼她为“径儿”，也有朋友叫她“阿径”或是“径酱”。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正式称呼她为“小径”。她是一个苗条娇小的少女，头发乌黑直顺，整整齐齐地修剪到脖颈处。从她的脸庞比例来看，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尤其是瞳孔很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看起来宛如一个小精灵。那一天，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和一条颜色浅淡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粉红色的运动鞋。
在洞穴里行进的过程中，妹妹在稍稍偏离主通道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横洞。它被岩石的阴影遮盖住，悄悄地敞开洞口。妹妹似乎被这个小横洞流露出的气氛吸引住了。她对我说：“看，那个像不像爱丽丝的兔子洞。”
妹妹是刘易斯·卡罗尔《爱丽斯梦游仙境》的狂热粉丝。这本书我不知道给她朗读过多少遍，至少也有一百多遍吧。虽然她小时候已经认识不少字，但我还是喜欢出声给她朗读这本书。明明她已经记住了故事的发展，但是每当我朗读这本书的时候，她还是会表现出兴趣盎然地样子。整本书她尤其喜爱《龙虾四组舞》那一章。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整个一章。
“这里似乎没有兔子啊。”我说。
“稍稍让我瞧瞧。”她说。
“你小心点。”我说。
那真是一个狭窄的洞穴（与舅舅定义的“风孔”相似），不过身材娇小的妹妹可以很轻松地爬进去。她的上半身爬进洞中，膝盖以下则露在外面。她拿着手电筒照了照洞内后，慢慢地倒退着爬了出来。
“里面还很深很深。”妹妹说明道，“可以从里面下到深处。感觉它太像爱丽丝的兔子洞了。我想爬下去看看。”
“不可以那样做啊，太危险了。”我说。
“没事，我人长得瘦小，很容易就爬下去了。”
这样说后，她就脱下防风夹克，只剩下一件白色T恤。她将夹克和安全帽交给我，并在我说出反对的话语之前，拿着手电筒灵巧敏捷地潜入横洞中。片刻之后，就不见她的身影了。
虽然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妹妹还没有出来。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径儿。”我朝着洞穴里呼喊道，“径儿，你没事吧。”
没有任何回应。我甚至听不到自己声音的回声，我的声音似乎被幽暗吞没了。我渐渐变得不安起来。妹妹可能被困在狭小的洞穴里，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也有可能她在洞穴深处病情发作而失去意识。但是即便出现了那样的状况，我也是无法将她救出来的。许许多多不幸的可能性在我的头脑中游走着。四周的漆黑缓缓地将我勒紧。
如果妹妹就这样在洞穴里消失了，如果她再也返回不到这个世界里了，我应该对爸妈编些什么样的理由呢？我要去入口处叫等在那里的舅舅吗？还是说我应该继续待在这里，耐心地等妹妹自己爬出来呢？我蹲下身子，向那个小洞穴里瞧了瞧。但是我手中的手电筒的光线根本照不到洞穴深处。那个洞穴太小了，而且里面的幽暗压倒一切。
“径儿。”我再一次呼喊。还是没有回应。“径儿。”我更加大声地呼喊。依然没有回应。我感到一阵痛彻骨髓的凌冽。或许从此我就永远失去我的妹妹了。妹妹或许被爱丽丝的兔子洞吸进去，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她来到那个存在着素甲鱼、柴郡猫、红心王后的世界，虽然从现实世界的逻辑看来，这根本就讲不通。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达到那样的世界。
不过最终妹妹还是从洞中爬了出来。她并不是倒退着爬出来，而是头向外爬了出来。先是头发出现在洞口，然后露出肩膀和手臂。最后拽出腰部和那双粉红色的运动鞋。她站在我的面前一言不发，之后伸展伸展身体，并慢慢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最后用手拍了拍沾在牛仔裤上的泥土。
我的心脏依旧咚咚咚地发出响声。我伸出手将她凌乱的头发收拾整齐。虽然在洞内昏暗的光线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发觉她的白T恤上沾了许多的泥土和灰尘。我让她再次穿上防风夹克。之后我把她之前放在我这里的黄色安全帽还给了她。
“我还以为你不再回来了。”我摸着妹妹的身体说道。
“你担心了？”
“非常担心。”
她再次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然后用兴奋的口吻说：
“我努力钻过那个狭小的横洞，里面迅速变得低矮，从那下去后是一个类似小房间的地方。这个房间像皮球一样是圆形的。顶部是圆的、墙壁是圆的、连地面也是圆的。而且，那里非常非常安静，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么安静的地方了。简直就像是身处于深邃的大海底部的深坑里。虽然关掉手电筒后漆黑一片，但是我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和孤独。另外，这个小房间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爬进去的特殊地方。可以说它是只为我而存在的小房间。除我之外谁都无法进入，连哥哥你也无法进入。”
“对于那个小横洞而言，我的身体太庞大了。”
妹妹点点头：“是啊。想要进入那个小横洞，哥哥的身体太庞大了。另外，那地方最厉害的一点是，那里存在着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绝对黑暗。熄灯之后，你甚至可以徒手抓住那些浓稠的黑暗。当我一个人处于那样的黑暗中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溶解，最终消失殆尽。不过那里是绝对的黑暗，所以连我自己都看不到这个过程。身体还在吗，还是消失了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即便整个身体都消逝了，我还是好好地留存于那里，就像柴郡猫虽然消失了，但是它的微笑依然留下来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但是当身处于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一点都没觉得那不可思议。虽然想一直待在那里，但是想到哥哥会担心我所以就出来了。”
“我们出去吧。”我说。妹妹依然兴奋，她想继续说下去，但是我觉得必须阻止她。“待在这里，我觉得呼吸不畅。”
“你没事吧？”妹妹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事。不过我想出去了。”
于是我们手牵着手向出口走去。
“呃，哥，”妹妹一边走着，一边小声地——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实际上那里也没有其他人）——对我说道，“你知道吗？真的存在爱丽丝，我不骗你。实际上，三月兔、海象、扑克兵团都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或许吧。”我说。
之后，我们从风洞里出来，回到了现实的明亮世界中。此时虽是淡云飘浮的午后，但是太阳光却强烈耀眼。蝉声像响亮的电话铃声一般压制住周围。舅舅一个人坐在入口处的长凳上，正专注地读着书。看到我们出来了，他微笑着站起身。
两年后妹妹就去世了。她被放进一口小棺材里火化了。那个时候我十五岁，妹妹十二岁。火化的过程中，我远离大家，一个人坐在火葬场中庭的长凳上，追忆着曾在风洞中发生过的往事：我回忆着，自己在那小横洞的洞口，静静地等待妹妹出来的时候时间所产生的厚重感；我回忆着，包裹在我周围的幽暗的浓稠度；我回忆着，那直逼内心的凌冽寒气；我回忆着，洞口先露出她那乌黑的秀发，之后她缓缓地伸出肩膀；我回忆着，她那白色T恤上所沾粘的诸多不知所以的东西。
妹妹在被医院里的医生正式宣布死亡之前，或许已经在那个风洞里香消玉殒了吧——当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或者说，几乎确信事实就是这样的。在洞穴深处，妹妹已经消逝、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我却误以为她还活着，所以与她一起乘坐电车返回了东京。那时我们还紧紧地牵着手。之后，我们兄妹两人共同度过了两年的岁月。但是最终，这不过是飘渺短暂的缓刑期而已。两年后，死神从那个横洞里爬出来，夺走了妹妹的魂灵，如同约定的返还时间到了后，物主将借出的东西收回一般。
不管怎么样，在那个风洞里，妹妹如同吐露秘密一般小声地向我说的那些话，确实是真的。此时，我——已经三十六岁的我——重新回想到这些。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爱丽丝。实际上，三月兔、海象、扑克兵团也都是存在的。当然，骑士团长也是存在的。
天气预报不准，最终没有迎来滂沱暴雨。只是五点钟后下起了似有若无的如纱细雨，淅淅沥沥地一直持续到翌日清晨。恰好到下午六点，一辆黑色的大型轿车静悄悄地开上坡道。它让我联想起灵车。当然它不是灵车，而是免色派来接我的高级轿车。这辆车子是日产的英菲尼迪豪华轿车。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帽子的司机下车后，撑着雨伞走了过来，并按响了玄关的门铃。我打开房门后，他摘下帽子确认了我的姓名。随后，我走出房子，坐进轿车里。我谢绝了他为我打伞，因为霏霏微雨并不需要打伞。他为我打开了轿车后门，等我坐上车后，他又关上了车门。车门发出了厚重的关门声（与免色的捷豹跑车的关门声略有不同）。我在黑色圆领薄毛衣上套了一件灰色的人字形纹样上衣，腿上穿了一条深灰色的羊毛裤，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绒面革鞋。这是我所有的衣服中最为正式的一套，至少没有沾上一点颜料。
接我的轿车虽然已经到了，但却看不到骑士团长的身影。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所以，我不确定他是否记得免色邀请他今日赴晚宴的事。不过，他应该是记得的。他那么期待这场晚宴，应该是不会忘记的。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轿车开启后不久，我猛然发现骑士团长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穿着之前的白色衣服（像刚从洗衣店里拿回来似的没有一点污渍），佩戴着之前的带有宝石的长剑。他的身高一如往日还是六十厘米。在英菲尼迪豪华轿车的黑色皮革座椅上，他服饰的纯白洁净分外凸显。他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请不要跟老夫讲话。”骑士团长向我提醒道，“只有诸君能看到老夫的样子，其他谁也看不到。也只有诸君能听到老夫的声音，其他谁也听不到。如果诸君和看不见的东西搭话，那么别人肯定会认为诸君不正常。明白吗？明白的话就轻轻地点一次头。”
于是，我轻轻地点了一次头。作为回应骑士团长也轻轻地点了点头。之后他抱着胳膊暂时缄默不语。
周围已经晦暗一片。乌鸦们已经飞回山中的巢里。英菲尼迪轿车缓缓地下了坡道后，驱行在山谷间的道路上，之后它又爬上陡峭的上行坡道。虽然距离不远（因为只需要达到逼仄山谷的另一侧即可），但是道路比较狭窄，而且逶迤曲折。这并不是一条能让大型轿车司机轻松驾驶的道路，它比较适合四轮驱动的军用车。不过，司机却面不改色地操控着方向盘，最终顺利地到达免色的豪宅前。
这座豪宅的四周被白色的高墙环绕着，正面有一道结实的大门。大门被涂成褐色，有两扇宽大的木制门扉，看上去就像黑泽明电影中出现的古代城门一般，似乎很适合射进几把箭。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虽然大门的旁边挂着门牌号，但却没有姓氏牌。估计没有挂姓氏牌的必要吧。不辞辛苦特意爬山来到这里的人，事前应该知道这里是免色的豪宅。大门周围被水银灯照得通明。司机下车按了门铃后，通过对讲机与屋内的人简短地聊了几句。随后，他回到驾驶席，等待着远程装置将大门打开。大门的两侧安装有两台可旋转式监视摄像头。
当两扇门扉徐徐地向里面打开后，司机就将车开了进去，然后暂且沿着曲折的邸内道路前行着。这是一条平缓的下坡道。背后可以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这种凝重的声音似乎在说：“你可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中了呦”。道路的两侧栽着松树，它们都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呵护。枝叶被修剪得宛如盆栽一般雅致，为了不让松树生病还细心地采取了一些措施。道路的两旁延伸着修剪整齐的杜鹃花绿篱。杜鹃花中能够瞥视到棣棠的倩姿。有些地方还集中种植着山茶花。房子虽然崭新，但是树木们似乎很早之前就生长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庭院灯光照得优雅静美。
轿车开到沥青铺成的圆形车廊就停止了。司机停好车后立即下去，为我打开了车后门。我望望身旁，发现骑士团长已经不见了。不过，我并不惊讶，也不在意。他有他的行为方式。
英菲尼迪轿车的尾灯恭恭敬敬地、悄无音息地在黄昏夜色中远离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此时从正面看这座房子，它远比我想象的窄小，虽然从山谷的那边眺望，它显得那么威严森森、雄伟大气。或许从不同的角度看会产生迥异的印象吧。房门处于山上最高位置处，之后顺着斜面而下，巧妙地利用土地的倾斜角度修建了这座豪宅。
玄关的前方，左右各放置着一座形状近似神社狛犬【1】的古老石像。石像下还有基座。感觉像是将某处的狛犬雕像实物直接搬到这里似的。玄关前也种满了杜鹃花。到了五月，这里肯定会成为色泽鲜艳的杜鹃花海吧。
我慢慢地走近玄关后，房门从内侧打开了，我看到免色本人的面庞。免色在白色的扣结领衬衣外套了一件深绿色的羊毛开衫，他的腿上穿着一条奶油色的运动裤。那雪白繁密的头发一如往日被梳理得整齐顺滑。在免色的豪宅里看到他亲自来迎接我，不知为何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之前我看到的，都是伴随着捷豹跑车引擎轰鸣声来访我家的免色。
他将我请到屋中，然后关上了玄关的房门。玄关部分近似正方形，非常宽敞，房顶也很高，整个玄关似乎可以作为墙网球的球场。挂在墙壁上的间接照明装置将屋内照得分外明亮。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八角形拼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感觉是中国明代的巨大花瓶，插在里面的鲜花洋溢着勃勃生机。这些花朵是由三种颜色的大朵花束组成的（我对花不是很了解，所以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或许是为了今天的晚宴而特意准备了这些鲜花吧。他这一次仅仅付给鲜花店的费用，可能就相当于一个节俭的大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吧——我这样想到。至少对于学生时代的我而言，足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玄关处没有窗户，只在屋顶处开了采光的天窗。屋内地板是由打磨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
【1】狛犬：安放在神社、寺院前的一对状似狮子的石兽，以驱除魔鬼、守护神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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