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财奴

他们家很苦，但习惯了也不觉得苦，用他妈妈的话说，如今都有地可以种庄稼了，又饿不死，跟以前的生活相比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了，这苦什么呢？

他爸爸跟他妈妈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在一起的，两口子倒是不怨天犹人的，安分守纪地过日子。古人羡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但农村人过这种生活并不是他们比前者有福气，大多是不得已，总得有口饭吃吧。而且他们往往是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去了，天黑了很久还在地里忙活。农忙的时节过后，可以去山上采点药材采点蘑菇卖，或者去别人家帮工挣点粮食回来，能干的女人一刻也不会闲着，她们除了做以上的活计，还要抽时间缝补，打毛衣，纳鞋底，做干菜，做点心等等。他爸跟他妈生了四个孩子，注定是要劳累的，他们结婚之前是没饭吃，结婚之后是拼了命挣饭吃，有饭吃了之后，仍要考虑孩子今后有没有饭吃，于是他们没有一刻是停留的。

他是家里的老大，自小调皮，从小到大没少挨打，弟弟妹妹的相继出生，几乎让他成了保姆，累活重活一样也少不了他，但是他很聪明，他从跨进学校的那一刻起，在读书方面就一帆风顺，多年后，在那个偏远落后，信息量完全不足的农村，出了一个考上211工程的大学生。

然而，大学里鱼龙混杂，各自的追求不一样，如果仅靠学习成绩来找到一点点自信，那就错了。他很敏感地感觉到大部分都是为着一个钱字来的。如果他的老爸老妈有背景或是有钱财，那又是另一种愿景了。可是生的权力他无从选择，于是他就只得奔向钱了。大学四年，他做了四年兼职，完全不知道图书馆长什么样，也没有谈过恋爱。其实他也是有过心仪的女生的，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谈恋爱，就没有时间挣钱了，更没有钱花在心爱的女生心上，难道整天饿着肚子跟她一起压马路？于是他把她幻想成一个无比善良而又始终忠实他的女子，他会在赚够足够多的钱之后把她娶走，而她会义无返顾地在原地等她。他常常这样想着想着就感动了。

他真的很能干，大学四年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他的学费生活费全靠自己的双手，并且还攒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毕业之后，他打了一年工，然后，就有了自己的皮包公司。理所当然地，一大家子人全赶来帮衬着他。

他的腰包渐渐地鼓起来了，他的父母真心为他高兴，逢人就夸儿子有出息。

他的生活却没有多大改变，一日三餐萝卜白菜的跟着工人在一起，餐桌上小炒菜的份量少如高级宾馆，电饭煲里的米永远带着岁月的痕迹，工人们实在，生活差点就差点吧，能把肚子吃饱就成。可有时吃着吃着，电饭煲里就空了，那就喝点汤吧，填饱肚子再说，也只有这样安慰了，于是下次吃饭，个个拿着大碗剩饭，这样的结果是，电饭煲里滴米未剩。他妈妈一面感叹工人们饭量大，一面去煮面条了。于是餐桌上从此开始了两种主食，而他和他的两个弟弟也从此开始喜欢吃面条了。

夏天的日子是难挨的，天气热带来的影响多之又多，比如说他妈妈上顿的剩菜说不定下顿会坏掉，再比如说蚊子苍蝇一抓一大把。在他的公司里，吃饭时能真正吃上肉的时候很少，也不是说平时没肉吃，每顿饭的小炒菜里多少会镶嵌一点肉的颜色，若是整盘整盘炒出来，这种时候还真是相当少。不过，也有这种时候，他妈妈那天突发奇想，用萝卜条炒肥肉，细而薄的萝卜条放在又大又厚的肥肉下面，一抬眼就能看到那肥肉上的水，哦，不，是油，大概"富得流油"这四个字是从这里来的，只见大家用筷子碰碰大片的肉，只去夹那萝卜条。等到下一餐，工人们还能看到这盘肉，只不过肉因为多热了一次而变得黑了些也理所当然薄了些。等到第三餐再上这道菜时，已稳约散发出变质的气味了，不怕吃坏肚子的人偶尔去碰一碰那肉，其他人也就近而远之，他一家人却相互推让，吃地津津有味。他妈妈又想起做这道菜了，照例把肉切得又大又厚，可一上桌，工人们的筷子一伸出来，那盘菜立即成了一盘名符其实的萝卜干。

吃了饭，中午照例是要休息个把小时的，工人们抹了抹嘴唇，把大纸箱拆开铺到地上，打开风扇，席地而睡。

他坐在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一个小企鹅跳了起来：“上次说好带我去玩的，我到现在还没接到你的电话”，不等他回复，一个委屈地撒娇的表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对话框中。他回了她一个笑脸，对她承诺：“下次开车带你去。”电脑那头的她心里乐开了花，仅仅几年功夫，他让她刮目相看，几年前他们是同事，可几年后那个曾经衣着破旧的他有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车。她的出现让他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心里掀起了那么一阵波澜，可就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过去了。他明白，他虽然赚了钱，但是钱又会投入到下一个工程里，流动资金不是很充足。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感叹现在的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他想起开风扇，可是整个屋子看了个遍就是没找着，突然想到昨天胖子拿去吹了，也只好作罢，又去开窗，刚一打开，没想到灰尘迎面而来，赶紧把它关牢，在这眨眼的功夫里他环顾了一下整间办公室，发现除了凌乱就是灰尘。还是工作要紧，这些小事不去想它了。于是整间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

隔壁厂房里传出了声音，他习惯性地看看表，笑笑，下午上班时间到了，工人们已经准时开工了，他不得不关上门。整间办公室像是被密封了，被密封起来的除了他，还有热气流。苍蝇适时地嗡嗡起来，不一会儿，他开始抓痒的地方，胳膊上腿上迅速就有或大或小的图案突出来。

厂房的声音停了，他看看表，摇了摇头，仍然在电脑前忙活了一会儿，打开门，风迎面而来，他觉得很舒服，就在门口站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来，如果暗恋也可以称之为初恋的话。他的笑容浅浅的，心里却是甜甜的。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她还会在原地等他吗？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她的小酒窝，她总是化着淡妆，穿着讲究的衣衫，她在他心里永远是天使。灰尘刹时飞进了他的眼睛，他大骂该死，用手揉揉，眨巴眨巴眼睛，本想继续刚刚的思绪，另一个女子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一个天真的女子，衣着朴素的女子，容易满足的女子。就在今天下午，她发消息过来向他撒娇：上次说好带我去玩的，我到现在还没接到你的电话。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终于拿起手机。“喂，你现在住在哪里？好，知道知道，我马上来接你。对，先吃饭再去看电影吧。”

他娶了她，几乎是奉子成婚。结婚那天，他又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女子真不简单，总能让他意淫。可现实是残酷的，他不可能给他名贵的衣服，不可能给她名贵的化妆品。唉，为什么会不可能呢？他突然这样问自己，现在的自己不是已经有钱了吗？新娘子握紧了他的手：“在想什么呢？”思绪再次回到现实，这个愿意跟自己一生的人，在笑，他突然觉得自己不遗憾了，新娘也有酒窝，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女儿终于出生了，他是在一个工地上接到的报喜电话，虽然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那么一阵失落，但自己总归还是当父亲了。一个月之后他才回到家，看着女儿小胳膊小腿四处乱动的模样，突然心生欢喜，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突然心里有点小小地责怪自己，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名牌大学生，怎么观念这么落后呢？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捧在手里，舍不得放下她，像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

他想换一部车，眼下的这部车是在车行淘来的二手货，买来的时候空调啊座位啊就有点问题，到几年后的现在，这部车除了外观，早就该淘汰了。想着女儿以后上学，他就开着这部车送她去，说不定那会老婆早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到时候就一起送他们俩上学，小鬼们一定喜欢。可是，旧车待售的广告贴出去很久了也没人愿意买，倒也有人专程来问过，都是看了看就摇摇头走了。总不能把它当废铜烂铁卖掉吧？当初买这部车差不多也花了两万，这样抛掉太可惜了。于是买车的想法也只得作罢。

他终于实现了开车送女儿上学的愿望，只是女儿看样子没有他想的那么高兴，她坐在驾驶座副座上不停地叫热，又对她爸爸嚷：“车子好臭！”。他笑了笑，对她讲：“你爸爸妈妈上学那会儿，连车都没见过呢，去哪儿全靠一双脚……”女儿果然不叫了，认真地听他爸爸讲故事。只不过下次坐车时，她又会说，某某某家的车多好多好。

他闲的时候仍然愿意开着那辆破车送女儿上学，只是到现在还没实现送儿子上学的愿望。不过，这个女儿没有他想象地那么听话，她更愿意自己搭公交车去上学，也更愿意吃学校煮的饭菜。

老婆提议去买衣服，他在她的软硬兼施下，终于同意了。老婆看他的脸色行事，拣了一套合身又实惠的，又帮女儿挑了一套中等价位的。他妈妈在一旁插嘴：“小孩子长得快，穿这么好的衣服浪费了”，她只好作罢。

买衣服回来，两夫妻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起源是买衣服。老婆告诉他，前几天和他那个同学小思去逛街，她只能跟在小思的后面，那里面的衣服动扎上千上万的。

他回她：“你去买啊，又没人拦着你！就比如今天买衣服吧，你买衣服就算是再贵我妈也不会拦着你，她是拦的她亲孙女的衣服，我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太贵的，穿一年就又长高了，浪费钱！花钱要看值不值得！”

顿了顿，又说：“我大多数衣服还是我大学那会儿的了，你看都穿了多少年了，这才叫买得值。哎，不过，也不是什么贵衣服，哎，当初应该买贵点的，浪费了这些年的光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