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不喜欢鱼，不论是躺在砧板上待宰的食用鱼抑或是幽灵一样漂浮在透明鱼缸里的观赏鱼。它们的体表覆盖湿滑冰冷的鳞片，在水中缓缓煽动鳍片，浑浊呆滞的鱼眼，不断张开闭合吐出气泡的口，许多时候，你甚至分不清它是睡着还是醒着，它们就像是冷血刻板的代名词，。
和我截然相反，父亲却钟情于养鱼，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有一口固定的脸盆，盛着清水，游着几个冰冷的小生命，那是一些不知是从田野水沟还是池塘捞回来的野鱼，它们身上带着淡淡的赤红色斑纹，那些鱼只有小拇指大小，但生命力却异常地顽强。
父亲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所乡下中学的语文教师，一个人带一个年级的语文课，虽然那个时候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但是两个班加起来差不多一百多号人，也时常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母亲是个大字不识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家里都是母亲一人在料理，父亲几乎不管家事，即使在家的时间里他也疏于与我和母亲交流，印象中的父亲脸上从未有过笑容。
母亲整天忙着干农活，脸盆里的鱼有时疏于照料，会在阳台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搁上一两个星期甚至大半个月，父亲想起时候才会嘱咐我把脸盆里的脏水换了，顺便撒一些晚饭后吃剩的米粒。这是除了扫地洗碗之外我最讨厌的工作，我必须把几条湿滑的不断窜动的鱼打捞起来放在另一个准备好的器皿里，将散发着腥臭味的浑水倒干净之后刷洗养鱼的脸盆，脸盆的四壁和底部沾着一层粘稠物质，我总是深吸一口气后，憋着气把这件工作做完。换上清水之后，那几条赤色斑纹的鱼又欢脱地在脸盆里游弋起来，令我疑惑的是这些小东西似乎不需要进食，就能保持充沛的生命力。
父亲也有闲暇下来的时候，那些时候，他也只是坐在客厅那张老木椅上，点着气味呛人的廉价香烟，木然地看着那几条鱼，缓缓地吐着烟圈，什么事也不做。从小到大，给这些鱼换洗鱼缸和喂食一直是我的工作，我有时候在想，我对鱼的厌恶是否正是来自于此。父亲生性沉默寡言，我一直怀疑他在课堂上是不是也如此，还是他已经把所有话都在课堂上都讲完了。父亲和母亲除了生活中必要的对话，几乎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他也只有在吩咐我给鱼换水的时候才会主动和我搭话。
我对父亲的生疏大概从小就根深蒂固，五六岁的时候看到其他孩子爬到他们父亲的大腿上撒娇的时候，我也做过类似的尝试，有一次，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掉漆的老木椅上抽烟，我瞅准时机，一溜烟窜到父亲的大腿上，父亲大概是不喜欢这样亲昵的举动，熄灭手中的香烟后，把我从他的大腿上放下来，还把我呵斥了一顿，也就是那时，那个在他眼中无足轻重的粗暴举动，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隔阂的种子，我在那片还未完全散开的呛人烟雾里悻悻的走开了，双眼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我从未奢望过得到父亲的任何一丝关爱。
上初中的时候，我进入了父亲所教的班级，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在课堂上的表现，和在现实生活里截然不同，他的循循善诱和敦敦教导让我对语文学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班级里的威望很高，对教学的一丝不苟和渊博学识让相当大一部分学生都尊敬他。作为教师子女的我，为了不给父亲丢脸，语文成绩也经常名列前茅，父亲从未在班级同学面前表扬过我，他对我的批评永远多于表扬。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和父亲之间出现了真正难以修补的裂缝，我在班里和同学发生口角用笔把对方的脸划出一道带血的口子，站在办公室里，未经分说，父亲就当着对方家长和整个办公室老师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不顾在场的老师和暴怒的父亲，夺门而出，身后是那个学生家长的骂骂咧咧和父亲低声下气地道歉。逃离之后，我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外面晃荡了两天才被母亲带回家。我平时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并不会主动和同学闹不和，这件事之后，我被调到了别的班级，同学把我当成危险人物孤立，父亲对我的态度也愈发冷淡，那种对周围心灰意冷的境地竟然梦魇般地从初中时代蔓延到了高中。
不知是否宿命所致，我就是在这种压抑的状态下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大学毕业后我竟也成为了一名语文教师，书上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是父子间那道裂痕，即使在许多年之后，也无法被时间磨灭。
某种程度上，我的性格是很像父亲的，倔强而又不善于表达。
那件事的起因，源于在语文课堂上抢尽风头的我，听到一些同学的闲言碎语，那些诋毁无非就传达着一个意思——我因为教师子女的身份受到父亲偏袒才有如此骄人的成绩之类，我一直说服自己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也不去回应它们。最终触发导火线的，是两个同学扰因为扰乱课堂纪律被父亲训导了，之后便开始在背后说父亲的坏话，因为父亲戴着厚重的近视眼镜，他们还给父亲起了“死鱼眼”的外号。某次课间操的时候，那两个同学当着我面指指点点，还用“死鱼眼”这个外号侮辱父亲，我才和他们起了争执。父亲并不知晓原因，甚至也未曾料到这件事让我的中学时代蒙上厚厚的阴影吧。
直到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才感觉到自己开始真正的人生，我在县城里安置新家的时候，母亲偷偷塞给我三万块钱，孤傲的父亲依旧对我不闻不问。县城和老家距离不远，我因为忙于工作，也是大半年才回去一次。母亲依旧做些细碎的农活，退休后父亲一直待在家里，他没有朋友，每次回老家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像尊石雕一样坐在那张掉漆的老木椅子上抽烟，看着眼前的鱼盆，木然地吐着烟圈。
父亲的改变是从母亲去世后开始的，母亲去世后不久，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也被列入危房改造的范畴，父亲不得不搬到县城里和我同住。母亲去世之后，他显得更孤独了，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我六岁的孩子也对这个孤僻的老人敬而远之。父亲经常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抽烟，我给他买了一个玻璃鱼缸，想养几条像样的金鱼，父亲却坚持养原先那种赤色斑纹的野鱼，他每天的日常就是读读报纸然后看着玻璃鱼缸吸烟发呆。
为了让老人不觉得那么孤单，我有时候会让孩子给父亲端茶送水，让他们爷孙有点情感交流，父亲经常会给儿子零花钱，这是我小时候奢望而得不到的，有一次，儿子送完茶水后，父亲伸手去抚摸孩子的头，儿子却警惕性地躲开了，他苦笑了一下，房门外的我看到了这一幕，那一刻，父亲似乎完全没了以前让人觉得压迫的权威，那神情就像一个失落的孩子。
父亲对孙子的疼爱有时候会给我一种错觉，他似乎想要弥补些什么。
传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七秒之后，世界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待在鱼缸里的鱼是多么孤单，几个来回就能把鱼缸逛透，世界就是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想想是多么让人绝望。幸好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父亲有一天醒来之后，就开始说胡话，把儿子叫成我的小名，还一直神神叨叨地说着一些年轻时候的事，带父亲去医院做了一趟检查之后才知道父亲患上痴呆症了。此后的日子里，父亲变得很反常，从前可以一整天一言不发的他开始喋喋不休，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一些年轻时候的事，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就像个迷路的小孩，慌张地在厨房客厅阳台到处找人。
父亲从患病开始，我一有空闲就会陪着他，他讲的事情年代久远，文革被红卫兵批斗，一个瘦弱的书生在家种了近十年的田，看着自己的同事因为言论不当被划为“右派”而被批斗致死……这些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我也分不清父亲讲的这些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胡话。他不停地说话，好像把前半辈子没说的话都一吐而尽了。
我和父亲变得像两个熟络的老朋友，这种感觉曾是我幼时的梦想，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实现，不免让人觉得心酸。父亲认不得我了，把儿子当成了年幼的我，而我成了他一个多年未见老友，他还会给我派烟，我是很讨厌吸烟的，大概是烟味会让我回忆起童年那个冷漠阴暗飘着烟味的老房子，父亲给的烟我全都偷偷塞回他的烟盒里。
后来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有一天早上醒来，他的双腿似乎失去了知觉，走不了路了，他点烟的手开始颤抖，而且经常剧烈咳嗽，他的神智变得模糊，又回到以前沉默的状态，有一次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他需要钱，我耐心地问他要钱干什么，他说儿子好像要在县城里买新房子，需要钱，让我快点帮他把存折找来……
其实我早该想到，一辈子务农的母亲哪来的三万块钱积蓄呢？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瘫痪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在我的协助下才能进行。熬到去世的时候他瘦得像一具骷髅，临走前躺在我的怀里，像个孩子，面容却无比安详。
父亲去世后，房间里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我留下了那个玻璃鱼缸，还有那几条蜉蝣一样漂着的鱼，这些鱼真的不是那么讨人喜欢呢，依旧冷漠孤僻沉默，让人捉摸不透，可如今它们却成了我怀念父亲的唯一方式，有点后悔没在父亲生前像朋友一样好好地和他抽一支烟，我拿出一包父亲留下来还未开封的烟，点燃了一根，袅袅的白烟萦绕在房间里，鱼缸里的鱼吐出几个气泡。这一刻，父亲好像就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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