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街边的橙色灯光极明,他从高楼中走出,穿着极体面的灰色衬衫,质地优良的黑色西裤,头发用发蜡打过,周围打伞的行人匆匆而过,她却看到他张大眼睛望向她,一双孩童似的大眼睛极致单纯,便只有刹那光阴,他身上同时闪耀着成熟与青涩。那是人海茫茫中的对视。
她是旅行的画家,旅途来到香港,在飘着灰色纤细雨丝的维多利亚港边行走,孤身一人,穿着针织外套和卡其色长裙,头发干燥蓬松。有时,她也在沿街有着无数SaSa卓越和各种化妆品店铺的弥敦道行走,拍毕业照的男生女生坐在马路中央,大声喊叫,笑容肆无忌惮,甚至有种青春锋芒的侵略感。
无数人跨进商店买东西,无数人从清晨的地铁口出来,拥挤到几乎摩肩接踵,商店里各种品牌各种文字的化妆品五彩缤纷,抱着孩子的中东人从街上走过。永远不变的是麦当劳和kfc,街边的招牌发出永恒似的光亮。她无比喜欢这样的喧嚣,因为抬起头的时候,路灯仍然独自竖立在那里,发出温暖的,青白色或者橙黄色的光。
和他对视的一秒犹如梦境,就像两个人都不确定那一瞬是否看到了对方的眼睛,但那双眼睛一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某种没有说出口的沉默的情愫,他的视线在她的目光中停留,于是她开始幻想,或许他的脚步迈过某个写字楼23层乳白光滑的地板砖,和留着盘发的年轻女同事讲粤语,他会在一个圆桌会议上低头发言,那一刻垂下的眼皮单纯透露出疲惫。
城中的坡地极多,公交车带她走过这个城市平整的街道,陈旧的小吃摊与灯光亮丽的百货大楼接连从视线中穿过,她想,也许应该寻找那个美国品牌的黑茶味香水,三年前在宿舍里喷过试用装,舍友竟然主动告诉她很好闻。此刻她忽然想到了那一天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接触过那个香水,她忽然很想去百货商店里买一瓶。
四年前沿着维多利亚港第一次步行,看到梦中童话般的摩天轮在对岸,港口周围的高楼璀璨如同巨大的钻石,不断变换光芒,那夜除了同伴,却鲜少见到路人,世界大手笔的作品永远在沉默中奢侈地挥霍着,没有观众,事后无从印证,却美丽到令人整颗心都在颤抖。
她下了公交车,来到化妆品店,挑选了一款瑞士品牌的护手霜,清爽的触感,瓶身上写满了看不懂的拉丁文字。她想或许可以考虑在这个城市永久地住下,在这里散落着几个年少的朋友,也因此带来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自然是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人走在人群里,坐在地铁上,或者沉默地爬上一条有坡度却非常整洁的马路,但这样的孤单亦不能阻拦她,她想,或许自己该认真地考虑留下来。她会结交一些朋友,也可能仍是这样孤独地无人可以交谈。
十字路口人行道前的红绿灯发出嗑哒嗑哒的声音,她抬头看着天空,又低下头,继续向前走,走在自己面前的女生双腿细长白皙,吸引身后行人的注意,却始终看不到她的面孔。忽而她想到那一年在地铁上匆匆遇到的穿着牛仔夹克帅气男生,已经深夜十一点钟,头顶灯光明亮到让人恍惚,他忽然走进地铁入口,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不停打电话,不停眨眼睛。那时的她觉得双眼困乏,似乎站在穿牛仔夹克的男生身边男生,在地铁上摇晃,也似乎她正站在其他什么地方。
黄昏时分步行至摆着最新款时装的明亮服装店门口,她戴着深色发卡,穿深色瘦牛仔裤,黑白条纹的宽大毛衣。没有一刻她曾经感觉这样寂寞,她越发接近这个城市,心中的话却无人可诉,曾经几次匆匆照面她记得关于这个城市的许多秘密,却一件也无法说出口。
于是再一次想到在高大写字楼前看到的眼神,那双清澈单纯的眼睛,放在一个穿着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身上,有一种忧伤的诱惑,她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在这个城市出生,或者也只是与她一样漂泊至此。她却看到了一个世界,看到他沉默地坐在汽车上,脸望向窗外,在某个公寓楼窗前翻开一本杂志,用她听不懂的粤语讲电话,喝一杯白葡萄酒。在有风的地铁站垂下眼睛,因为某个女孩而穿过透明凌冽的忧伤,却与她终成陌路。他身上有谜一样的故事,从无数平行宇宙的自己身上聚拢而来。所以那双眼睛透露的信息太多,她看到了太多场景,并且相信自己一瞬间的触感都是真的,在这个时空的某个时空存在着发生着。
她坐在艇仔粥店铺里喝着豆浆,想着心里关于那双和自己对视一点五秒钟的眼睛,想到寂寥无人的深夜的维多利亚港,所有在沉寂中发生并且隐没的美丽,丰富的灵魂,无限的忧伤。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身边有声音响起。
她往旁边靠。忽然间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曾经遥远地与她相接,此刻却清晰地看得到细长的睫毛和光洁的皮肤,是成熟男人和少年的混合体。那双眼睛来到她身边,他沉默地坐下,空气如同一杯清冽的酒。
梦境的杯子倾斜,汁液流淌到现实中来。
他抬起眼睛望向她:“外边雨刚停。”
寂寞与相依在无声的空气里碰撞。如同香槟入杯升起厚厚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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