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谈判
趁着那个流鼻涕的娃儿还在医院里养伤,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还执迷不悟地守在那里,以为只要自己死心塌地就能让一家人屈服的时候,赵德亮决定去龚家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据说穷得不能再穷的家庭,有什么吸引幺姑的?”
一家还没有自己饭店厨房大的房子,摆着床、桌、还有一个臭气熏天的鸡圈。和一般的农村人家不一样的,是这房子里有正儿八经木板做的阁楼。另外,屋里铺有石板,大门是双扇木门,门槛也比其他人家的高,如此而已。
那个站在自己眼前的汉子,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龄,腰杆上拴着几根谷草搓成的草绳,一件连扣子都没有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裳,又破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洞。下身的裤子也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裤子自然也是没有扣子的,露出来的肉黑,还糙。这汉子腰微微弯曲,紫铜色的脸上,皱褶里还有不少泥巴,眼睛里全是卑微的笑,一个劲地朝自己点头哈腰,嘴里连连说着:
“请坐!请坐!”
穿着尖头皮鞋的赵德亮本不想坐,但见那汉子邀请得殷勤,便就毫不客气地在对着大门口的上方坐了下来。
“再生浪凯唠(怎样了)?”
汉子脸上的笑里有些不安,听这个穿得周武郑王的人来“找龚再生屋头的人”,嘴巴就翕开,那颗黄黄的门牙更加突起,像两颗晒干了的南瓜籽。
赵德亮这才知道这汉子是再生的爹,白嫩的脸上一双闪亮的眼睛里马上射出炙人的光,眉毛往上一提:
“浪凯咧?你教育的娃儿你问我是浪凯咧?”
看这龚老头眼睛里骤然惊慌起来,赵德亮声音高起来:“再生差点死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起的……”
“哐荡———”
陶瓷缸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的赵德亮还没有回头,一声惊叫已经传到耳朵里:
“再生浪凯了嘛?街上打锅魁的矮老板不是说他和他师傅去耍了嘛……”
一个和再生的面貌相像的妇人,边用被开水烫得发红的手去抹眼泪,边抢过来抓住赵德亮呢子面料的衣袖。
“耍、耍、耍,还耍啥子哦?他差点把我们妹弄下河泡死了!”
赵德亮猜这就是再生的妈,把自己的衣服从妇人皲裂的手里扯脱出来,气势汹汹地说。
“这该死的娃儿哟,浪凯这么大胆嘛………不得哦?我们屋头的娃儿不得做这些事哦?我们都去找了好多天,都说去大镇看他师傅去了……”
再生妈终于开始怀疑起来。
“不得?不得人都在医院摆起了得嘛!”
赵德亮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
“这浪凯下得了台嘛!我要去整死他!”
转身进屋里去,再走出来的时候,再生妈手里拿的却是几根用来烧柴的棉花杆。
“我今天来,是向你们两个老的说一声,你们自己去把你们儿子弄回来,从今往后,再生如果再来纠缠我们妹,我就只有整死他!”
赵德亮恶狠狠地说,一拳头砸在八仙桌上,摆在桌子上的装泡咸菜的破碗就跳了起来,再生的爹耷拉着的头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抬起来,差点摔倒在身后还铺着破席子的床上去。
“你要整死哪个?”
赵德亮身后响起不轻不重,但十足威严的声音。
“萌生你回来了!”
再生的爹妈同时向赵德亮身后扑过去,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声。
赵德亮转过身一看,一个个子比自己高,年龄比自己小,一头茂密头发下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鼻梁直挺鼻孔硕大,红润的嘴唇包裹着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的年轻人,正用略为愤怒的眼光看看地摔在地上的茶缸,又看着自己,赵德亮一时愣住了。
年轻人手里提着的人造革皮包被再生妈接过去,再生爹像看到了救兵一样,理直气壮地站过去,刚才还愁眉苦脸的样子瞬间不见了踪影,弯曲的腰也挺直了不少。
“妈,爹,我才回来,刚去看了兔圈。你们……”
萌生和爹娘打了招呼,再转过头来,对赵德亮说:
“你请坐!”
说着人已走过来,掏出一包白底红字的“五牛”牌香烟,撕开硬盒包装,从里面抽出两支酒红色烟嘴的烟来,递给赵德亮一支,自己叼了一支在嘴上,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电子打火机,“啪”地按下去,一串蓝色火苗就从打火机里冒了出来。
“我叫龚萌生,再生是我老四,”
萌生边把打火机上燃着的火给赵德亮递过去,边说:
“有什么事你可以对我说,不要吓我爹我妈。每个人都有老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对人都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哦,你是大哥!来来来,你坐上来你坐上来!”
赵德亮隐隐听说再生的大哥龚萌生在晋县做事,想不到今天见到了,看样子还是个官,马上客气起来。
龚萌生已经在刚才父亲坐的位置坐下来了,挥挥手对赵德亮说:
“来者是客,你坐你坐!”
赵德亮只好坐下来,不过屁股往前挪了挪,好像要准备随时站起来让坐似的。
在农村乡镇上开饭馆的赵德亮,对坐位的坐次是很了解的。如果不是德高望重的或者非常重要的客人,一般是不能坐在人家面朝门口的上位的。如果被强行安排在上位入坐,那就是非常被人尊重的了。今天自己来到再生家里,本来就是来“修理”再生父母,自然带着羞辱的心态,以为这样贫穷的家庭,又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人,说几句大话自然就被吓住了,哪晓得刚以为凑效,这家人的大儿子竟然就撞回来了!是他得到消息赶回来了唛还是偶然碰巧遇到了?不管怎样,这个叫萌生的年轻人,无论气势还是处事方式,一看就和他爹有天壤之别,自己要小心应付才是。
“请问你是——”
萌生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雾,问道。
“我姓赵,大名赵德亮,大镇街上的人。你四弟龚再生在跟我爹学打锅魁……”
“哦,原来是赵老板!你也是在打锅魁吗?”
萌生笑笑。
赵德亮马上纠正:
“我打啥子锅魁呃!我在开饭店!”
“原来你是做大生意的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萌生看赵德亮有些着急的样子,又笑笑:“你说,接着说,是不是我家老四给你们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算啥,只是,只是你四弟和我妹妹掉到金鸡河里去了……”
赵德亮字斟句酌。
“啥子?他们是下河洗澡唛还是………”
萌生是知道金鸡河的,那可是掉下去就有生命危险:“他、他们现在怎么了?”
萌生把燃烧着的烟夹在手指缝里,手微微颤抖着,眼睛里的光亮盯在赵德亮脸上,一动也不动。
“没得啥子,没得啥子,现在再生在医院里,身体基本没问题了。”
赵德亮开始慌乱起来,看来这家人对再生的安危还是牵挂得很,马上把再生和自己家里的事情倒着讲了一遍。
听到自己兄弟平安无事的萌生,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喊站在一边还在垂泪的母亲:
“妈,去给赵大哥烧茶!”
农村里说“烧茶”就是特别给客人做饭的意思,赵德亮赶紧站起身来阻拦:
“不了不了,孃孃您们也坐。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想和您们商量。”
和刚才判若两人的赵德亮,好像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为难地说:“其实,其实,我都不好说,但…但是,但是我毕竟是当哥的……”
“你说吧,有任何事情,我们都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互帮互助的精神,解决问题消化矛盾,让大家都不受到伤害。”
萌生从进门来就知道,坐在自家屋里上席这人不是来报喜的。
“那既然这样,我就谈谈我的看法。”
赵德亮清了清喉咙,再着重强调了一遍再生和自己妹妹“好上了”的事,完了还狐疑地看了萌生爹一样,压低声音说:
“据我所知,我妹妹都悄悄来你们家好多次了……这年轻人不懂事……”
赵德亮结结巴巴起来:“万一,万一控制不住,……整出事来,我们大家…特别是我们女方……不好说话……”
“哎,还有这事?”
萌生是真的奇怪,这再生不是还没有满十六岁么?这么早就恋爱了?而且还和这位锅魁女师傅有了这样的感情?转过头去看父亲,却看见父亲用一双粗糙的手在搓脸,萌生看他时,那双手也正好搓到了额头处,两只眼睛就被手盖住了,好像没看见也没听见所有人的动作和对话,半天才嘴里飘过来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我一天到黑都忙得脚头打锭子(手忙脚乱),哪凯晓得(谁知道)……”
“这个事情我的确才知道,不过对于你们家里人对我四弟的关心,我表示衷心的感谢!请你回去代我向赵师傅和你们全家问好并转达我的感谢!”
萌生站起身来,握住赵德亮的手,真诚地说:
“我弟弟年轻幼稚,我们会正确对待这件事,并且会适时引导,让他包括令妹在内,不要因为年轻而做错了事。”
赵德亮双手捧着萌生的手,用力摇了摇,终于下定了决心,拉着萌生坐下,故意有些为难地说:
“您是龚家长子,我也是赵家老大,我们都要为自己的兄弟姊妹考虑他们考虑不到的事,对不?我感觉得到再生这个小伙子是个能干、聪明而且有正义感的人,特别是他那天跳下河去救我妹妹,我打心底里佩服他。所以,我决定我们家把他住医院的所有费用全部承担了。而且,”
赵德亮喝了一口萌生母亲重新端来的茶水:“我要给你们家拿一笔钱,表示感谢。不过,”
萌生父亲听见赵德亮要给自己家拿钱,真像看见天上掉馅饼,不过欣喜若狂的表情马上又被赵德亮这个“不过”抑制住了。
赵德亮不动声色,假装没有看见,继续说:
“不过,再生的年龄太小,还不太懂感情方面的事,等他懂得起了,可能都还要再过几年,我妹妹本来比他大三岁,到那时,人心又怎么变呢……”
“我家的娃儿浪凯会变心嘛!”
萌生父亲终于“明白”,这赵老大是怕自家的再生将来不要赵家的小妹了,心里说:“你玛不但不给钱还要倒贴钱就能娶个婆娘回来,这样的好事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你还怕我家反悔,真是脑壳遭牛踢过了!”
“不是不是,龚大爷……哦,龚叔,我是说我家妹妹等不得……也不是,……我是想我妹妹大再生兄弟好几岁,到时候年轻人心思一变,再生兄弟和我妹妹成不了一家人,却……却做了一家人才做的事……到时候……到时候我们说不起话……真要那样,那还不如现在就和我妹妹了断关系……”
赵德亮倒底有些结巴起来,但总的意思表达出来了:怕再生和自己的妹妹耍朋友“耍”出了问题,到时又结不了婚,丢人现眼。
“我家的娃儿落教得很,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
再生的父亲不明白这才来自家屋里还桀骜不驯的年轻人,现在为什么考虙起问题来这般周祥了?
“我想是这样:再生聪明踏实有才华,将来肯定大有作为,但目前年龄还小,不适合谈恋爱,甚至也还不具备一些必要条件……我妹妹年龄大了,又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赵德亮终于说到正题:
“现在再生正应该发展自己事业,我也知道你们家的经济情况,我可以出钱让再生再去摆个锅魁摊子,多摆摊多挣钱么……只要他不和我妹妹继续下去,我可以多给点钱……”
说着赵德亮的手就伸去衣服里面。
再生爹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来,有期待,也有些失望。这儿媳妇不是说娶就能娶到的啊,但眼面前,这赵家的娃儿可能就要掏现钱出来了啊……
“年轻人自由恋爱,是应该受到尊重的。”
萌生果断地制止了赵德亮,严肃地说: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爱情不是钱可以买卖的。”
赵德亮猛然看见萌生眼里出现痛苦的神情,以为萌生突然胃痛,正要问,萌生摆摆手,接着说:
“你我都是结婚成家的人,对爱情、婚姻、家庭都有自己的理解。我们的弟弟妹妹,也在一天天长大,他们也有他们的追求和梦想,包括他们对幸福的理解,可能不仅仅只是解决温饱和物质方面的享受……”
“你错了,是那个人说‘穿衣吃饭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革命’?再生和我妹真谈成了,吃饭不说,住哪里?你家有房子吗?”
看这龚萌生满口“爱情梦想”,实际上是支持自己弟弟的,这和自己来时的初衷大相径庭,赵德亮马上恼怒起来,只好使出杀手涧。
“房子可以慢慢修嘛,一个人一辈子连几间房子都修不起么?”
萌生笑笑,心里知道农村人家谈婚论嫁,房屋是首要必谈的问题,而自己家里最缺的也正是房子,这是事实。
“浪凯修?修房子要钱!”
赵德亮眼睛里有嘲讽,也有担忧。
“再生不是学了打锅魁的手艺吗?有手艺就能挣钱啦!”
萌生也知道,家里父母是不可能有能力帮儿子们修房子的。
“打锅魁修房子?这要等到哪辈子?”
赵德亮大笑起来,笑声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矜持。
“一个锅魁赚两角,十个锅魁赚两元,百个锅魁赚二十,千个锅魁赚二百。再生一场卖二十个锅魁,卖一千个锅魁要五十个赶场天,三天一场,也就是说赚两百元要半年时间,还不算自己吃穿用度。修三间大瓦房少说也要五千块钱吧?如果打锅魁挣钱修房子,不吃不喝也要十二三年,那时再生都快三十岁了吧?”
真不愧是做生意的人,赵德亮马上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萌生脸色不好看起来,但还是强作镇静:
“硬要打锅魁么?还有其他选择嘛!”
“选择啥?再生摆这个锅魁摊子的本钱,可能都还没有挣回来吧?”
赵德亮想了想,又接着说:
“其实你们可以考虑考虑一下我刚才提的建议,如果再生主动和我妹分开,我多出点钱,让再生再到其他场上去摆两个锅魁摊子,这样挣钱就快些。可能再生到二十岁就可以修得起房子讨得起婆娘……呃,娶得起老婆了。”
“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这样一定要用房子来做成交换婚姻的条件,把自己妹妹的幸福置于何地?”
萌生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说服赵德亮的理由,但这句话出口,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我正是考虑到我妹妹的幸福,才和你们谈这些事情。”
赵德亮终于胸有成竹,慢慢地看了看愣着头不说话的龚老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龚萌生,再抬起头老成地看了看早围在双扇大木门外看热闹的人们一眼,不屑一顾地说:
“只要你家马上修得起三间大瓦房,我就作主把我妹妹嫁给再生!”
“你说话算数?”
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五短身材,胡子头发都乱遭遭的中年男人,半新不旧的衣服裤子上尽是汗渍,脚上一双黄布军用胶鞋,颜色还很新,但鞋头已经磨破了,乌黑的脚趾头上不知是黑指甲还是汗泥,像调皮的孩子玩耍时故意染脏了似的,可笑地露出来。
赵德亮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疯子,乡下这样精神不正常的男人多的是。
龚萌生眼里闪出一丝欣喜,还有一丝感激,颤抖着叫了一声:
“幺爸!”
赵德亮再打量了一遍龚萌生的“幺爸”,认定这个乡下男人不是疯子,也肯定不是聪明人,便打着“哈哈”说:
“男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果你这位老辈子能马上帮再生修三间大瓦房起来,我就作主把我妹妹嫁给你侄娃子龚再生!”
“要得,到时哪个狗日的不认账哈!”
萌生的幺叔把桌子拍得震天动地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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