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原的那天,大姐把耳机里的音乐放得很大声,充斥了整个天地不留一点空隙。她说耳边越闹腾,远方的风景才越能走进心里。但是在这长途汽车上不间断的听了快五小时的歌,风景和音乐都变得没了波澜,被车内滞闷的空气折射成静止无声的黑白画一样。而滞闷的空气里还夹杂着霉味儿、汗味儿、鸡蛋味儿,让人脑袋恶心的嗡嗡作响。
大姐摘掉耳塞,把车窗稍微推开了一点,一股凉风灌了进来,把她裹在脖子周围的长发都吹了起来。
我经常建议说,她一头枯黄稀薄的头发,为什么要留到过肩,不如剪成干练的短发。她却总认为自己脸有点大,说长发能让她的脸显得细长一些。其实她的脸已经很小了,是那种下巴尖尖的立体型脸盘。她长得跟我们家人格格不入,从外婆到母亲,到我自己,都是浓眉凤眼大骨骼,她却柳眉圆眼,身材瘦小。那头枯黄稀薄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只灵巧的黄毛小猫。
五小时的长途行驶后,狂野的老司机一盘子向右急转,把车甩进一条小道。车子再绕行几个山坡之后,辽阔的草原出现了,刚刚还是连绵浓密的嫣红阔叶林,转眼为一派开阔,望不到边的黄色草原。天地相接处还挂着一枚橙红的夕阳,像颗巨大的咸鸭蛋,闪着诱人的油光。
前方已经没有车道了,大巴就停在路的尽头。大姐背上包,随团友们下了车。导游吆喝着,今晚要在这里宿营。她不喜欢睡在人群中央,她背着行囊朝着夕阳而行,直到离人群足够远,才觉得少了些干扰。
她搭好帐篷后,独自坐着,想起外婆给她讲过草原上的美丽夕阳,那个此生最疼爱她的人,也期待过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化作地平线那草间的金边,由浅变深最后融入黑暗里,然后原本淹没在阳光背后的星星就会开始绽放光芒。她觉得这会儿的景色美翻了,但却没有期待的惊喜,因为实在觉得太熟悉,好像她看过千万遍。她叹口气,有点失望,也许是外婆无数次在她耳边讲起过,给她仔细的形容描绘过,反而让这美景没有新鲜感了。
“陈予玲?你是叫陈予玲吗?过来吃饭了!”团友们叫她。
他们正围坐在一起生火煮食,在火堆旁忙活,锅铲声和木头燃烧的声音碰撞的噼里啪啦。陈予玲做的菜虽然称不上色香味俱全的大作,却配得上小家碧玉的名号,好吃下饭的小炒,是她的拿手。但她今天不太想动,就把好厨艺藏着,机会留给那些积极的人吧。陈予玲走过去,捧起一碗热汤,美滋滋的坐下,看见他们背景的天空偶尔划过几颗流星,留下璀璨的银线。
“你还记得我吗?陈予玲?”一个悦耳的男声像温软的云朵在耳边飘过。
陈予玲放下手中的热汤,扭过头去。火光莹莹下,一对男女相依坐在她背后。那男的一张亲切鲜明的面容,笑眯眯的望着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女的却心不在焉玩弄着自己的指甲。
“你的海螺还随身带着吗?”
陈予玲伸手捏了捏挂在胸前的海螺化石,有点惊讶。
这个男人陈予玲从一下车就有注意到,他和他身边那个女人都是身形高挑,相貌出众,他俩就像手挽手,从海报里走出来的模特一样。特别是那个女孩子,涂了珊瑚红的口红和宝蓝色的指甲,长得也艳丽绝美。
而这男的嘴角有个酒窝,总挂着香甜的笑容。尽管与他一起的那个女人总是呆坐着一边不动,很不上道。但他却一直细心的在照顾身边的人,帮矮个儿的团友搬放行李,抱小朋友上下车,休息时和司机分享香烟,看起来是个热心的暖男,还有点面熟。他居然知道陈予玲有颗贴身携带的海螺。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我父亲跟你母亲还是发小呢。小时候父亲带我到你家住过一阵子,你没怎么变,耳垂上面的火焰胎记还是那么清晰呀。”
“喔?您是姓?”陈予玲努力回忆着,有点像是余家人的儿子。当年外婆在林子里,从土匪手上救下的小男孩儿,他姓余。因为他父母都死了,外婆只好把他一起带回城里。刚好邻居有一家人也是姓余,家里只有一对无后的老夫妻,外婆说这就是缘分呀,就把小男孩儿送给了老夫妻收养。大概十几年前,余老汉调动工作,带着全家人都搬离了那座城市。后来小男孩儿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还带着他的儿子回来看过外婆。
眼前这个人,长得有点像余家人的儿子。
“我姓余。想起来了吗?”
“啊!对了。”陈予玲嘎嘎笑起来:“余连沙!沙沙,小时候老是笑你有个女孩儿的小名。挺巧呀,在这里碰见你。”
“惊喜,要不是仔细看了看你耳垂后面的火焰胎记,还不敢贸然相认呢。”余连沙贴心的搬了个小凳子,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拍拍凳子让陈玲坐过去,还帮她把汤食都搬了搬,放在铺放整齐的垫布上。
“这是你女朋友?”陈予玲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孩儿,她一直在玩儿自己的指甲,没有吭声。她眉毛下却藏着一副死鱼眼的神色,让人有些畏惧。
“拉倒吧,谁摊上这样的女朋友谁倒霉!呵呵。这是我妹妹,雨童,跟你们失去联系后才出生的,所以你不认识。”余连沙慌忙解释。
陈予玲心里念叨着,雨童,余雨童,连着姓念起来不是一般的绕口。她转眼笑笑,见那雨童连眼角也没有抬一下,装作聋子不理人,就没有去搭理。
谁知雨童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然后慢慢仰起头,就像上级对待下级,用她高傲的鼻尖指着余连沙质问:“就是她呀?”不等余连沙回答,她立刻又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你这美人脸上的疤,就是她当年拿海螺砸的吧?”
当年的余连沙还并不是处事周到的暖男,而是个处处与陈予玲争锋相对的混小子。上树掏虫子,偷大葱擦屁股,追鸡扯毛,是他们常有的比赛,陈予玲有时搂着他的肩叫哥们儿,有时追着他又打又咬。有一次连沙要抢陈予玲的海螺来看。把陈予玲惹急了,抡起海螺就狠狠砸到他脸上。现在看看,连沙白净的脸颊上还有一道三角疤若隐若现。
陈予玲也伸手去摸了摸余连沙的脸:“没啥大不了的嘛。”她一边撇着嘴说话一边轻轻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海螺,举到连沙眼前:“现在拿给你仔细看看,算我道歉了,虽然迟到这么多年。”
余连沙嘴角不自觉的挑起来,像个甜美的姑娘。他正要伸手接过海螺,火光那头忽然啪嗒一声闪出一条黑鞭。鞭尖精准的砸到余连沙手上,像剑柄重击,震得连沙手腕猛颤,把海螺抛到空中。然后黑鞭顺势收起,像条青蛙的舌头朝海螺舔过去,一下就把海螺卷走了。空气里顿时洋溢起一股腥臊腥臊的鸟屎味儿,就像是从那黑鞭上撒出来的。
余连沙和雨童像通了电的木偶,立刻弹起来,愤怒的朝黑鞭看过去。
在他们身后的草原上,立着一颗孤零零的老树,绕满了如丝如雾般的白色棉絮状花朵,弯曲着身体沐浴星光。在树旁待了这么久,他们居然没有发现树枝上一直坐着个小伙子。他坐得高高在上,脚稳稳当当勾在树枝上,像颗长在树上的大树瘤。他缩着脖子“嘻嘻嘻”笑,用手腕轻巧的绕转,把他长长的黑鞭一圈圈收起来,另一只手就仔细把玩着陈予玲的海螺。
“什么宝贝石头?”
“帅哥,那是我家传的宝贝。”
小伙儿嘴巴撅得圆圆的,眼皮往上撑开,像张恍然大悟的鹦鹉鱼脸:“喔!原来是家传的宝贝,那可不能再随便放到别人手上了。抱歉抱歉。”
余连沙表面平静,脸皮下的筋脉却已经气得红紫。雨童赶紧用肩膀按在连沙身前,轻声说:“界里的小瘪三,别紧张。我们吃着木涎花,只是普通人。”
雨童的声音太小,陈予玲只听见“小瘪三”和“普通人”,不确定他们在嘀咕什么,看样子是在骂那树上的小子。
等那小伙儿从树上跳下来,把海螺塞回陈予玲手里。余连沙立刻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两人怒目相对,四只眼睛鼓出来,像要先打一架。其实余连沙是故意装作要扭打开来,趁机猛抽鼻子,仔细闻着小伙身上的气息,他想知道是哪个部族的人,怎么会也跟他们一样察觉到了陈予玲的到来。那小伙子也在使劲闻,但对方食用了木涎花,身上没有一点奇怪的气息,闻起来就是个普通人。他俩人抱着转了好几圈,然后又猛地把对方推开。
小伙子理了理自己被捏皱的衣领,被导游一顿责怪。导游说这附近有好几个马场,连绵的牧草和络绎不绝的游客让这里的马上生意十分红火。小伙子叫肖云,是这一带的马术教练,他今天是带着马队来这里跟陈予玲他们的团队汇合的。明天骑行去落鹰峰的马,全部由他们马场提供。
第二天清晨,大家早就忘了昨晚那场冲突。苏醒的心情就像刚刚盛开的花朵一样。把它们扎成扫帚,就可以一扫喧闹。陈予玲伸了个足足的懒腰,吃饱饭,摸着肚子走出帐篷。有三两个团友,踱步在矮草托起的薄雾上。早起就是好,当大多数还在梦中时,寂静的世界看起来特别真实。
“诶,今天骑马进山吗?”雨童拿起马鞭指着那几匹身材高大,肌肉紧健的马问陈予玲。那派头好像这些马都是她家的,任她挑选指派。
陈予玲懒得理她,“嗯”耸耸肩。她挑了一匹看起来很安全的矮马。
回头看看,陈予玲倒觉得雨童高挑美艳的外貌,帅气的骑服,她坐下威猛的高马,跟她大小姐般的嚣张气质其实很相配。而所谓骑术教练的肖云,那姿态还不如雨童,一看就是草原上撒野跑出来的,没有一点骑术的美感。不过肖云的脸在白天顺眼多了。那张鹦鹉鱼脸不像在火光下那么夸张,变得有点像黄花鱼。他在草原的空气里游动,进出自如,也不用摆什么姿态就可以显得很潇洒。他手握缰绳,迎风的刘海自然挑动着洒在他脸上的晨光。他夹起屁股,双腿抬高,使劲往下一砸。老马奔出去,整个马队就跟着他出发了。
骑马的行程比想象中要艰难,才两三个小时,团友们的屁股像被插满细针的毡子来回刮擦,再加上高原阳光火辣的煎烤,他们感觉浑身的皮肤都在火里燃烧。队伍在一片抱怨声中彻底停下来。大家找了一片倾斜的岩壁,崖壁高高向外伸出,可以遮阳,把马都撂到一边,一个紧贴着一个躲在崖壁底下乘凉。
陈予玲并不觉得累,牵马绕过高耸的岩壁,一条主道蜿蜒攀在峭壁上。连沙和雨童也说自己不累,牵着马跟了上来。他们三人都没有说什么话,马加快鼻孔里出气的节奏,偶尔有咕咚咕咚大口吞唾沫的声音,也不知道是马还是人。显然太阳已经把他们和他们的马匹炙烤的有些干涩了。
“前面有个岔路,有没兴趣去瞅瞅?”雨童忽然指着前面问。
陈予玲看了看表,又望望身后,反正大部队还要再休息一会才能赶上来,她说“好吧”,翻身上马。那是一条狭窄的上坡小道,与主道岔开后平行十几米,然后向左急拐,攀向另一个山峰。他们三人沿小道骑行数百米后,坡道越来越陡,视线反而越来越开阔。
再翻过一个小山头,他们脚下出现了一片宽广的河谷,有潺潺溪水唱着叮咚之歌,隐现于黄红绿彩色的矮树林中,有被溪水洗刷得晶莹圆润的大石头,折射出耀眼的虹光,他们像踩在一幅明快匀润的油画之上。
连沙张开双臂,拥向河谷万里无云的蓝天,大喊一句:“草泥马!”
“高兴了别瞎嚷嚷!”陈予玲“嘎嘎”笑起来,也想扯着嗓子瞎喊一把。但她忽然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让她不想张开嘴巴,也许附近有屠宰场。
余连沙住了嘴,干巴巴的笑笑。
这时,近旁的石头山峰上有无数如豆大的黑点在聚集,仔细一看是空中盘旋的山鹰越来越多,陆陆续续停落到那边的山峰上。
雨童理理自己的头发,扭扭脖子说:“喏,连沙,看那边。”
“落鹰峰,那就是落鹰峰了。”
陈予玲转头望向落鹰峰,只见黑压压的山鹰开始腾空集结,环绕在山巅。一声尖锐的长啸从那边传来,回荡在河谷间,像把钢刀划破四面的玻璃,听得陈予玲心头抽颤,她隐隐觉得不安,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马正踩在一大堆牛羊的腐肉上。他们马脚下起伏不平的地面,其实是那些腐肉铺作的小山。
果然,那些山鹰开始调转身姿,齐齐朝他们冲过来。陈予玲的心跳加速,面对黑压压一片扑面而来的猛兽,他们站在狭窄的崖边来不及躲避,似乎也无路可退。马开始躁动嘶鸣,头顶的天空暗下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长啸,鹰群越压越低,他们三人都被逼下马来。忽然,四五只山鹰用力拍打翅膀,利爪大开,俯冲向陈予玲。
立刻,余连沙像张大斗篷铺盖过来,遮到陈予玲身上,把她牢牢掩住。
山鹰疯狂袭来,陈予玲被无数扑腾的翅膀逼的喘不过气来。一只山鹰猛力撞击他们,余连沙没撑住,连带撞击的力量重重压到陈予玲身上。陈予玲胸腹部收到挤压,一口气顶上来,立刻晕了过去。她想努力睁开眼睛,眼皮却像被焦糖粘住一样。她感觉眼前麻黑的空间在旋转,鼻子里有越来越重的腥臭味儿,耳边轰隆隆的响声伴着刮擦玻璃的刺耳声响。她心想那一定是被自己昏厥的脑袋所扭曲的鹰叫。
“陈予玲……陈予玲……”她听见鹰叫过后有人在扯着嗓子喊她,自己的肩膀像面团一样被人揉捏捶打。她“嗷”一声,毫无征兆的猛睁开眼睛,像从噩梦中惊醒。刚刚那场面,当然比她之前做过的任何噩梦都要可怕。她无意识的抓着面前的手臂使劲摇晃,慢慢才冷静下来。眼前还是那副静止炫彩的油画,山鹰全都已经不见踪影。
眼前是一张立体的鱼脸,肖云正愁眉苦脸的看着她。接着肖云把她推过去反过来,满身都拍了个遍,然后长出一口气说:“呼,你身上果真没被抓伤。”
“那些山鹰呢?”陈予玲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她发现雨童在不远处守着余连沙,别着脖子,恶狠狠看着自己,好像要用那双眼睛把自己的肉挖下来。
陈予玲赶紧爬过去。余连沙咬着牙趴在地上。他满背皮肉翻飞,厘米深的大口子往外渗着黑血,看起来就像刚被人用满清十大酷刑蹂躏过,奄奄一息。要不是肖云赶到,用长鞭赶走山鹰,余连沙这时候说不定被撕成碎片了。
团友们也赶了过来,七嘴八舌的焦急询问,然后慌忙火急把余连沙抬进当地的卫生院里。他们拍拍手,转脸就兴高采烈的拉着导游继续行程去了。只有陈予玲和雨童留下来,轮流照看余连沙,连肖云都跟着他们不见了踪影。
余连沙只是皮外伤,按理说会恢复得很快,可是伤口却日益黑紫,感染溃烂,高烧不退,看起来总是只煮熟的螃蟹。当地这个小卫生院里,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的穿梭。连沙的病房门嘎吱嘎吱作响,只要有人进出就要凄惨的叫唤一声。医生护士弄得这个房门叫唤不停,他们忙得手足无措,今天说是这个可能,明天又说是要用那个方案,变来变去还是素手无策。
雨童每次看陈予玲的眼神都像带刺的铁刷,把她浑身上下刷来刷去,责怪个遍。但是她经常坐在病床旁,翘着个二郎腿,嘴上对陈予玲呼来喝去,责怪她害了连沙,脸上却只有气愤,没有焦虑。她喜欢光脚不穿鞋子,用那只翘起的脚丫子,勾玩儿从病床上耷拉下来的床单。这个小动作也许是只她的习惯,但看起来,显得再无忧无虑不过了。
陈予玲每天都要问雨童一遍:“赶紧把你哥送回城里去治吧?”
雨童翻个白眼,要么答“不用”,要么说“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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