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先生属于犬科,是一条我家曾养的狗,之所以称他为先生,是因为他的一生有宠辱不惊的君子风范,长大后我诵读金刚经,佛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欲涅槃而灭度之。小黑先生和我皆属于胎生,自然概莫能外,小黑先生博爱悲悯,是一条具有佛性的狗。
小黑先生的身世颇为辛酸坎坷,首先是他是我捡来的。捡来的时候小黑先生已奄奄一息,浑身长满了脓疮。我用个破纸箱把他带回了家,然后,我急匆匆跑到镇上的卫生室,死乞白咧地向医生要高锰酸钾,那个医生透过厚厚的酒瓶底看着我。表情充满疑惑,但他最后还是给了我要的东西。我和她女儿是同学,他女儿长得白白胖胖的,发育的很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她没事总爱问我一些数学题,而且盯着我的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长。也许医生这个职业是个肥缺,故他的女儿自然长相富态。古往今来,不管我们脑子里曾经流淌过多少大无畏的思想,但在生老病死面前,总是显得无助和渺小,这个医生虽说不能解决整个镇子的人该怎么生活的问题,但在能不能活下去这方面,他有着说一不二的话语权,这点尤为重要。
小黑先生就这样被我剪去残存的毛,浑身上下涂满了紫色的药水,我有事没事就往他身上涂药水,希望他好得快些。我治疗病痛的方案,有些违反常理,就是药的用量大而生猛,我生病吃药也是如此,我认为有时太谨慎,剂量太小反而延误病情。加大剂量,如果不见效,就可以抓紧时间更换换方案,这样治愈的几率就会大些。所谓医学,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减少试错的时间就会增加试错的机会,就会增加治愈成功的概率。
小黑先生活下来真算是个奇迹,我觉得和我的治疗关系不大,他是命大。家里多了个活物,就等于多了个争嘴的,自然鸡鸭猪羊们对他的到来不会表示出友善。小黑也不在乎,他可以在鸡鸭猪羊们吃饱后,吃点他们剩下的,如果实在没有也没关系,小黑先生饿急了,就去路边或者地里啃上几口青草,小黑先生是个素食主义的狗。
小黑先生喜欢游荡,整天在镇上出没,它从不伤人,即使有些不知深浅高低的小孩拿砖头块扔他,他也不和他们计较,夹着尾巴狼狈回家如此而已,这点让我很没面子,这样胆小怕事怎么可以称为一只狗呢。
小黑先生也有自己的朋友,他经常和附近邻居家的一头驴玩耍,那头驴是个公的,也有可能是镇上唯一的一头驴,他特别喜欢在黄昏时吼上几嗓子,声音浑厚有力,有着极强的穿透性,只是从来没有听见过有驴回应,我由此判断出他的唯一性。驴的工作是拉磨,可是镇子上自从通了电之后,有了磨面的的机器,它几乎失业了,偶尔来几个磨面的,他也不积极配合,戴上面罩去干活,这让主人大为恼火,就用鞭子抽他,小黑先生就在他的肚皮底下,心疼的呜呜地叫。也许是这头成年的驴太思念母驴的缘故,他最终彻底罢工,干脆什么活也不干了,有次气急败坏的主人地拿鞭子抽他,他居然奋起还击,用蹄子把主人整到床上躺了几个月,等主人下了床,那头驴作为一只驴的生命被宣告结束了。主人决定把他杀了,杀驴的时候,全镇上的家庭都派了驴肉,同时这也宣告了一个驴拉磨时代的结束,镇子已进入电气化的文明时代。小黑先生因此失落了很多天,这个大个子的家伙宁愿被吃肉,也要放弃自己千篇一律的无聊生活,这样的气节,让我佩服。
我说过我年少时轻狂叛逆,后脑勺长了个反骨,头顶有两个旋,左右两手都是断掌纹,这可能性格怪异的依据。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长发的女孩子,也许是我极其瘦高的个子,有些许玉树临风的姿态,她也很喜欢我,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爱情之所以美好也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参杂进去,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爱情了,男女的结合更多是一种各求所需,和动物已没什么两样。
在那个女孩子面前,叛逆和痞性是我炫耀的唯一资本。我需要表现出的我的与众不同,那时候没有什么酒吧,咖啡厅之类的休闲场所,更没有玫瑰,奶糖之类的讨女孩子欢心的礼物,谈情说爱最好地方的就是广阔的大自然,我要展现的是我的勇气,因为我觉得要征服女人的心,就要有征服这个世界的勇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从高高的河坝上,一跃而下跳入春天冰冷的河水,然后张着冻的发青的嘴大声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呵呵,河水暖和着呢。我还会按住井沿做双臂屈伸。我觉得这一能力除我之外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这个动作极为凶险,只要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好在我从没有失过足。我看到她在一旁深情紧张的制止我,手足无措,俊俏的小脸急的得通红,我觉得这样她是爱我的,因为她担心我,在乎我,这就是爱。像这样的事有很多,我总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她才能深深的记住我,这不是出风头,这是因为爱的需要。
记得当时学校里有一群衣着体面的学生,他们是镇政府的干部子女,男生穿着绿军装,女生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他们不干农活,打扮得光鲜干净,满脸营养,并且从不和出身农民的同学玩耍,这让我很是看不惯,我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是个好读书的人,自然在金庸的小说里学到了侠肝义胆的情怀,想要一战成名,就要打其重点,一招定乾坤。我要充分发挥自己身高臂长的先天优势,在一个放学的晚上,我终于实施的我的计划,我把他们当中的领头的男生,一拳打翻。擒贼先擒王,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当然他们不是反动派,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些官二代的牛B做派,向他们证明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是不可打破的,侠之大者,为国接盘,我姑且从镇上开始吧,谁叫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呢!
故事要交待的是还有另外一条狗,那条狗长相乖巧,不是农家养的高个子瘦巴巴的柴狗。直到见了世面后我才知道她叫京巴,在全球狗界IQ极高。她喜欢摇晃着自己高高翘起的小尾巴,所以她就有了自己的命字,我叫她小尾巴。
小尾巴的主人是一对40岁左右的中年夫妻,他们住在镇子上的废弃工厂里,男的长得一脸和善,女的瘦高白净,我听说那男的是我们镇上最大地主家的长子,他在文革时期和自己的父亲断绝了关系,划清了界限,并带着一群小将一次次把自己的父亲押上主席台批斗。他的革命勇气和决绝之心,很是得当时革命者的理解。英雄不问出处吗,只要痛改前非,和自己的过去说不,那就是毛主席的好孩子,革命的好战士。他也因此成了先进典型,被保送去了伟大首都北京的卫戍部队,当兵期间他遇上一位北京大学的女学生,一来二去地他们陷入了热恋。在那个时代这种行为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辜负党和人民的殷切希望。结果可想而知,男的被部队遣返回原籍,接受劳动教育,女的留校查看以观后效。可那女的毅然决然的跟着他回到了这个在地图上都没有名字的镇子,谈起他们,镇上没有人同情,更没有人为他们的爱情喝彩,大家只是万般的不理解,唉,那个女大学生怎么那么傻呢。
他们的生活窘困当然也就可想而知,用什么来形容他们的贫穷都不为过,小尾巴是他们养的一只狗,这显得极不协调。据说小尾巴是那女大学生的同学看她时带来的。这些我都是道听途说,但每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不寻常,心中不知不觉生出很多敬意来。
小尾巴是小黑先生除了大叫驴之外的好朋友,小尾巴是条母狗,所以应该叫女朋友更为确切。小黑先生很是讨好小尾巴,自从大叫驴从容就义后,更是不离其左右,白天几乎不回家了,这样也好。省得家里的鸡鸭猪羊们看他不顺眼。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埋怨这家伙重色轻友,想想自己,何尝不是呢,我也就原谅他了。
九十年代初,镇上有一次叫做灭狗的行动,至于为什么要灭狗,我想不仅是狂犬病的原因,可能领导们还有其他长远的考虑,但为什么要对一个物种恨之入骨,赶尽杀绝,这点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那天负责灭狗的那位镇上的干部长相凛冽冰冷,不苟言笑,他在我们村干部家喝得左右摇晃,依然绷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他肯定是我教训过的干部之弟的父亲,看到他满脸专治的表情,我本来还有些愧疚的心找到了平衡。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把大地万物照得如同白昼,打狗队进村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村里没有一只狗。那个长相凛冽的脸自然要严肃的询问村干部,说他走漏风声,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等等。村干部显得很无辜很委屈,其实他已经暗中找了几个杀狗的,准备好好的打下牙祭呢,怎么会走漏风声呢?
十几个人就这样在村干部家,你一言我一语,嘀嘀咕咕,寻找问题的根源。到了夜里十点多的时候,月亮忽然不见了,仿佛瞬息之间,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一时间,狗声大作,不知道有多少狗包围了村干部的家,他们越过他家的高墙。对着打狗队的人员拼命地撕咬,狗叫声哭喊声夹杂在一起,好不热闹。这时不知谁喊了一生。天狗吃月亮了,家家户户都敲起了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声音遮住了那些人的惨叫声,我混在人群中看到了,小黑先生和小尾巴时高时低的叫着。他们并肩站在高高的草垛上,像部队的指挥官。
月亮慢慢的露出本来的面目,又大又圆,打狗队的人员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村子。狗儿们各自回了家,我那天看到小黑先生回到家里。鸡鸭猪羊们夹道欢迎,象似在迎接凯旋的勇士。村子里好事的几个年轻人点起来过年剩下的炮仗,整个镇子在鞭炮齐鸣中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第二天,打狗队的人没有来,听说村干部带着一篮子鸡蛋去了一趟镇政府,打狗队一行十人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咬伤,村干部的家人在这个事件中没有人被咬伤。
至于小黑先生和小尾巴怎样知道了要被灭门的消息,然后通知全镇的同类,怎样组织大家逃亡,然后绝地反击,我们无从知道。但唯一通过科学可以解释的是那天月全食,不是天狗偷吃了月亮。
接着听说那个长相凛冽的镇干部调走了,镇上再也没有人提出继续灭狗的事,一直到现在。
小黑先生从此受到同类以及其他动物们的极大尊重,他在我家一直生活到老死。那一天我含着泪用个箱子他埋在了村头的磨坊下面,那里是他的朋友大叫驴罹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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